髑髅的幽默是苦涩与无奈的,但这还不算他们最不幸的事。由于髑髅本身具有的灵性,他们往往被妖人妖物所利用,成为祸害生民的工具,那才是最为可悲的。
正如人们把脑袋看成是人体最重要的部位一样,髑髅作为尸骸的核心也是很自然的。如果一旦死人的骨骸四分五散,那么他的亡魂总要有所依附,究竟依附于哪一部分呢,不管是让人还是让鬼来选择,恐怕只能是髑髅;而如果髑髅也瓜剖而豆分,那么最重要的部位则是天灵盖,即头盖骨。前述故事所说的髑髅能像皮球一样越跳越高,能如车轮一样滚动着追逐人,很显然,其他部位的骨骼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既有灵性,却又是一个不能自主的枯骨,这样一来,髑髅和天灵盖就成了古代巫术以及修炼术中很重视的一个资源了。
明清神怪小说中常提到的妖狐“拜月炼形”,头上就要顶上一块人的头盖骨或髑髅,那是为读者所熟知的了。其说来源也很早。如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中即说野狐头戴髑髅拜北斗,只要髑髅不掉下来,野狐即可化为人形。而薛用弱《集异记》写得更具体:
忽有妖狐踉跄而至。……乃取髑髅安于其首,遂摇动之,倘振落者,即不再顾,因别选焉。不四五,遂得其一,岌然而缀。乃褰撷木叶草花,障蔽形体,随其顾盼,即成衣服。须臾,化作妇人,绰约而去。
不仅是狐狸,就是其他精怪作祟也要借助于髑髅。洪迈《夷坚丁志》卷二十“黄资深”条里的母狗戴上髑髅就能化为妇人,蛊惑好色之徒。
不惟如此,最可怕的是无头鬼也要借助于髑髅才能作祟,那情节的恐怖胜于《聊斋》中的恶鬼画皮。清人俞蛟在《梦厂杂著》卷九中就记载了这样的故事,是说一个书生迷上了个美女,不想却是个无头之鬼。故事的后半截如下:
时月华如昼,忽垣外柳枝摇曳,一人攀条逾垣而下,身无寸缕,视其双足,罗袜凌波,而不见首。女于墙下两手爬搔,得一物承颔际,俨然首也。发长及地,且挽且行。登堂趋左室,钥锢自开。入启箱箧,取纨绮服之,对镜调脂,运梳挽髻。粧竟出户,即昨宵燕婉之佳丽也。客匿帐中,投之以枕,中其首,首堕地有声。女俯身遍拾。客急起,提其首掷户外,挥拳纵击。女张两手,若瞽者探物,摸索及门而遁。客隔院大呼,主宾咸集,烛之,则一髑髅,肤发尽脱,瓠齿犹存。
一只髑髅尚有如许灵气,下放到流沙河的卷帘大将项下挂了九个髑髅自然更是了得,而把一百零八个串到一起挂到颈子上,那肯定要成为明王菩萨了。所以髑髅的灵气必然为民间巫师所注意,从而成了邪术的一个重要因素。《天台菩萨戒疏》中曾说到“西国外道打人头骨,决知死生因缘等,此方亦有事髑髅神说世休否”,这是用髑髅做占卜,西域国有,中土也有,其名就叫“髑髅神”。这髑髅神是类似于樟柳神一类的东西,但其原料不是用带有灵气的木头,而是人的髑髅以及附于其上的灵魂。
金代佚名《湖海新闻夷坚续志》里记载了一段南宋理宗嘉熙年间发生的事,言及髑髅神的“制造”过程,其残忍令人发指。妖人拐骗儿童之后:
每日灌法醋自顶至踵,关节脉络悉被锢钉,备极惨酷。待其死后,收其枯骨,掬其魂魄,谓能于耳边报事,名髑髅神。
此书说“今世言人之吉凶者,皆盗人家童男如此法”,但这仅是一种见识,民间所传言的妖人拐害儿童之事,其实大多也只是传言而已,并不见得真有其事或那么严重的。所以对髑髅神另有一说,虽然也是巫术,但更可信一些。宋人释赞宁《东坡先生物类相感志》卷六云:
髑髅,以蓬穿之,则夜语矣,凡百先征,无不响告。初得准以巨大者为最,以香衣净洗之,然以蓬穿,始则呻吟,然后问之;或以土实之,以赤豆植,以夜则言告吉凶相状焉。(作者注:我用的这版本疑有误字,但大意是不错的。)
把一个髑髅,用蓬草穿过他本是眼窝的空洞,更甚者则把这髑髅当成了花盆,种上植物,让根须在颅内乱串乱钻,以此来逼迫髑髅预报吉凶,这种主意本身就是很残忍的。因为在中国民间的传说中,冢中枯骨最怕的就是这种折磨。桓冲之《述异纪》中说到一个鬼魂托梦与人,说自己目中有刺,请为拔之。此人找到尸骸,果然是髑髅中生了草。戴孚《广异记》中一则也记尸骸为竹根所损,鬼魂则不堪楚痛。又一条亦有鬼苦诉“体魄为树根所穿,楚痛不堪忍”。所以用蓬草穿髑髅以问吉凶,就无异于用酷刑逼供。
这一巫术似乎并没有完全失传,甚至有了发展。如清人小说《海游记》中说炼樟柳神用男女头盖骨各四十九枚云云,可能更是变出了新的花样,起码是把髑髅神与樟柳神合而为一了。早在南宋时民间就有鬼魂如无顶骨即天灵盖则不能转世之说(见于《夷坚甲志》卷十七“解三娘”条),顶骨是髑髅的最主要部位,在对死者遗骸迁葬时,绝对不能把顶骨遗漏,此说虽是根于髑髅的重要性,但也未尝没有丢到旷野中会遭人戏侮和残虐的顾虑吧。
但最可怕的“术”还不是巫术,而是帝王的御人之术,对于髑髅来说,就是用他这个死人的魂灵来整治活人。这当然是精英的髑髅,而且被帝王顶戴在头上,甚至加上光环,但他们的处境却比被无赖坐在屁股下还难堪。因为既然是精英,就把独立的人格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们生前可以推掉任何强加上来的纸糊的或者镀金的纸冠,但一旦成了为帝王装饰的髑髅,便失去了话语权,只好任由摆布,随兴装扮,如果髑髅有灵,那心中的痛苦是极深的。
秦王嬴政见到韩非的《孤愤》《五蠹》之书,叹道:“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这是误以为韩非是死去的古人,所以肯屈帝王之尊做学生。但一旦活着的韩非来到面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韩非著有《说难》一篇,道:龙有逆鳞径尺,人有撄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撄人主之逆鳞,则几矣!”既然难,不说可以吗?他不得不说,因为他还不是髑髅;而他这个结巴嘴又不会唱赞歌,因为他也不愿意做俳优畜之的文学侍从。那“说”的结果众所周知,就是关在牢狱里,死掉。
太史公写《韩非传》,百分之七十的篇幅是引《说难》的原文,他最后叹道:“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这是悲韩非还是悲自己?是“余心可惩”还是“九死而不悔”?“司马迁之心”是瞒不过明主的。所以历史上虽然没有记载他的死因,但一些史学家推测他最终还是死于汉武帝之手,应是事在必然的吧。
二〇〇八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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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宫博物院藏有此画,另页有黄公望小令题此图,道:“没有半点皮和肉,有一担苦和愁。傀儡儿还将丝线抽,弄一个小样子把冤家逗。识破个羞哪不羞?呆兀自五里已单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