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在敌人面前拿起武器,这是最危险、最生死攸关的一次壮举……
——本·琼生,《人人高兴》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罗宾捂得严严实实,戴着手套,坐上当天的第一班地铁。她发间闪烁着雪花,背着小小的双肩包,手里拎着一个周末旅行袋,里面装着参加坎利夫夫人葬礼需要的黑西装、大衣和鞋子。她不敢指望从德文郡回来后再回家一趟,打算把汽车还给租车公司后直奔国王十字车站。
坐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车厢里,她审视一下自己心里对这一天的感觉,发现五味杂陈。她的主要情绪是兴奋,因为相信斯特莱克肯定有确凿的理由,要刻不容缓地去拜访查德。罗宾已经非常信赖老板的判断和直觉。这也是让马修万分恼火的事情之一。
马修……罗宾戴黑手套的手不觉抓紧身边旅行袋的把手。她不断地对马修撒谎。罗宾是个诚实的人,在他们交往的九年时间里,从来没说过谎,但最近却谎话频频。有时是刻意隐瞒一些事情。星期天晚上,马修打电话问她那天上班做了什么,她简单汇报了自己的活动,这个汇报是经过大量编辑加工的,省略了和斯特莱克一起去奎因被害的房子,在阿比恩酒吧吃午饭,当然啦,还有穿过西布朗普顿车站过街桥,斯特莱克把沉重的胳膊搭在她肩膀上等细节。
但是也有一些彻头彻尾的谎言。就在昨天晚上,马修像斯特莱克一样问她,能不能请一天假,搭乘早一点的火车去约克郡。
“我试过了,”她说,想都没想,谎话就脱口而出,“票都卖光了。这种天气,你说呢?我想人们都情愿乘火车,不敢冒险开车。我只能乘卧铺车。”
我还能怎么说呢?罗宾想,漆黑的车窗里映出她紧张的面容,他知道了事实肯定会大怒的。
事实是她想去德文郡,想帮助斯特莱克,想从电脑后面走出来,参与案件的调查,虽然她把公司管理工作做得井井有条,也获得了很大的成就感。这有错吗?马修认为有错。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他希望罗宾去广告公司,进入人力资源部门,拿几乎两倍的薪水。在伦敦生活开销太大了。马修想住一套大点的房子。罗宾猜想他是恨铁不成钢……还有斯特莱克。一种熟悉的失望感又抓住她的心:我们需要再进一个人了。他屡屡提到这个未来的搭档,罗宾假定这个人具有某种神话般的特质:一个面容犀利的短发女人,就像守卫在塔尔加斯路案发现场外的那个女警官一样。各方面都能力超强,有专业素质,令罗宾望尘莫及,而且(在这间空荡荡的、灯火明亮的地铁车厢里,外面的世界漆黑一片,耳边灌满了嘈杂的噪音,她第一次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没有一个马修那样的未婚夫拖她的后腿。
然而马修是她生活的轴心,是固定不变的中心。她爱马修,一直都爱。在她人生最艰难的时候,许多年轻男人都离开了她,马修却始终不离不弃。她愿意嫁给马修,而且很快就要嫁给他了。只是他们以前从未有过任何根本性的分歧。不知怎的,她的工作,她继续给斯特莱克打工的决定,以及斯特莱克这个人,似乎使他们的关系出现了某种危险的因素,某种新的、不祥的东西……
罗宾租的那辆丰田陆地巡洋舰,昨天夜里泊在唐人街的立体停车场,那是离丹麦街最近的停车场之一,丹麦街是不能停车的。罗宾在黑暗中匆匆赶向多层大厦,脚下那双平跟时装鞋一步一滑,周末旅行袋在右手摇晃,她克制自己别再去想马修,别再去想如果马修知道她和斯特莱克单独驱车六小时会怎么想、怎么说。罗宾把旅行袋放在后备箱里,坐进驾驶座,设定好导航仪,调整暖气,让发动机转动着给冰窖般的车内加热。
斯特莱克迟到了一会儿,这可不像他的做派。罗宾为了消磨时间,开始熟悉车里的各种控制装置。她喜欢车,一直酷爱开车。十岁的时候,只要有人帮她松开手刹,她就能开着拖拉机在舅舅的农场里转悠。她考驾照一次通过,不像马修。她已经学乖了,不拿这事去取笑他。
她瞥见后视镜里有动静,便抬起头来。斯特莱克穿着黑西装,拄着双拐,费力地朝车子走来,右腿的裤脚别了起来。
罗宾的心突然往下一沉,感到很难受,不是因为那条断腿——她以前见过,而且是在更令她尴尬的情况下,而是因为从两人认识以来,这是斯特莱克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不戴假肢。
她下了车,一眼看见斯特莱克眉头紧蹙,便后悔自己不该下车。
“想得真周到,租了辆四轮驱动。”他说,含蓄地警告罗宾不要谈论他的腿。
“是啊,我想这种天气最好这样。”罗宾说。
斯特莱克绕到副驾驶座位。罗宾知道不能主动提供帮助。她可以感觉到斯特莱克在自己周围设定了一片禁区,似乎在无声地拒绝所有帮助和同情,但是罗宾担心他靠自己的力量没法顺利坐进车里。斯特莱克把双拐扔到后座上,摇摇晃晃地站立片刻,然后,展示出罗宾从未见过的膂力,轻松地把自己送进车里。
罗宾赶紧钻回到座位上,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把车倒出停车位。斯特莱克先发制人地拒绝了她的关切,这如同一堵墙横在他俩之间,使她在同情之外又添一丝怨恨,他竟然在这么小的程度上都不能接受她。她什么时候对他大惊小怪,或像妈妈一样过度关心他?她最多不过是递给他扑热息痛片……斯特莱克知道自己不可理喻,但意识到这点后他更加恼怒。早上醒来,膝盖又红又肿,疼得要命,显然硬把假肢装上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他被迫像个小孩子一样背着身子走下金属楼梯。拄着双拐穿过查令十字街结冰的路面时,那寥寥几个冒着零度以下的严寒、一大早摸黑出来的路人都盯着他看。他真心不想回到这种状态,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因为一时疏忽,忘记了他不像梦里的斯特莱克一样,是个四肢健全的人。
至少,罗宾开车技术不错,斯特莱克注意到了。他妹妹露西开起车来注意力不集中,很不靠谱。夏洛特开她那辆雷克萨斯时总是给斯特莱克带来身体上的痛楚:极速闯红灯,驶入单行线,抽烟,打手机,经常差点撞上自行车和刚刚停好的车打开的车门……自从“北欧海盗”在那条黄土路上、在他身边爆炸之后,斯特莱克就发现他坐别人开的车很不自在,除非那人是专业司机。
良久的沉默之后,罗宾说:
“背包里有咖啡。”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