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正要教导我们的是御点前以外的事。
譬如,一打开老师家的玄关,映入眼帘的总是放在鞋箱上的花朵与色纸。天热的时候,蹲踞的水多流放一些。掀开果子器皿的盖子时,里面排满赏心悦目的和果子。在壁龛里,一定装饰着今天早上刚摘取的花、字画。此外,还有随季节变化的水指、“枣”、茶碗……
任何事皆存在季节感,而且配合当天的主题,这就是茶道的款待。
可是,老师却不将这些挂在嘴边。因此刚开始学茶道,我只能尽最大努力慢慢学习;然后经过二十年,自己才又从中发现新意。多年来,无论大家是否有所领悟,老师一直在练习场所为我们演出丰厚的季节感。
或许老师为我们准备的更多。
如果是我,一定会想说出为演出筹划的一切。不过,我想仍有无法用言语诠释的部分吧!
老师一直很有耐心地等待,等待我们自己去发现自我内在的成长。
刚开始学茶道时,我老是问“为什么”“怎么会这样”。老师总是回答:“别问为什么,好好照着做就好,这就是茶道。”
由于在学校接受的教育是若有不懂就一定问到懂为止,我相当惊讶于老师的回答,而且觉得茶道这种封建本质令人反感。
可是现在,对当时无法了解的事,自然地理解认同。经过十年、十五年,某天不经意想:
“啊,原来是这样啊!”
自然就获得解答。
茶道依季节的循环,将日本人的生活美学与哲学变成亲身体验,了然于心。
真正的体悟需要时间,可是就在“啊,原来如此”的那一瞬间,完全化为身上的血与肉。
如果一开始老师全部教导,那么我经过长时间的学习,一定不会自己去寻找解答。还好老师留下了“余白”。
“如果是我,一定将所有愉快的发现教导给学生。”为了满足自我,却剥夺别人发现的乐趣。
老师只教沏茶的流程,感觉好像什么也没教,其实已经教了许多。所以,我们才能如此自由发挥。
茶道只有“礼法”,“礼法”本身又要求严格,几乎毫无自由可言。可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约制。
在学校里,我们学到的是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想出正确的“解答”。愈快找出解答的人,评价愈优秀;一旦超过一定时间,或是出现不同的解答,或者与整体结构制度格格不入,就被视为差劲。
可是,茶道的领悟并无时间限制,无论只需三年或需要二十年,都是个人的自由。该领悟时就能领悟,成熟的速度因人而异,就静待个人的时机。
早理解的人,不因此获得较高评价;晚开窍的人,也自然能展现自己的深度。
答案何者正确、何者错误,何者为优、何者又为劣,其实并无定论。“雪是白的”“雪是黑的”“没有雪”都是答案。人本来就有不同,想出来的解答当然互异。茶道包容各式各样的人。
在我的意识中,茶道就像围棋“黑”“白”子随时可能逆转情势胜出。虽然我曾经认为“茶道有如将人嵌入模具中”,但其实一切皆自由。
在强调自我的学校教育中,人人为竞争而感到不自由;严格要求礼法、受约束的茶道,反而容许个人的样貌,享有莫大的自由。
究竟所谓的真正自由,是什么?
直到现在我们到底和什么在竞争?
学校、茶道的宗旨,皆在教育人成长。不过,两者最大的不同,就是学校总教人与“别人”相比,茶道则希望人能与“昨日的自己”相较。
我突然想起一个人的背影。
超过八十岁的老妇人,满头白发梳成一个髻,肩上披着仙客来花色披肩离去的身影。第一次和道子去三溪园参加茶会时,在面对庭园的榻榻米房里碰到这个老妇人。
“呵,我一定会再来参加的。”
她离去时,很高兴地这么说。
“来茶会学习,真的很快乐呢!”
当时只知为考试而读书的我和道子,总觉得八十几岁的人还谈什么“学习”,真不相称。
其实,这个世上到处存在着与学校完全不同的“学习”。经过二十年,现在我才有这样的认知。这样的认知,并非学校老师所教的解答,也不是优劣竞争下的成果,而是自己一点一滴领悟后找到的答案。是用自己的方法,创造出属于自我的成长路途。
只要能不断有所领悟,一生便能持续自我地成长。
所谓“学习”,就是这样教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