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从慈宁宫中出来时亦是暮色四合,深冬的夕阳短而浓重。
四季常绿的冬青也好,临风傲然的梅花也罢,就连恢赫的凤辇仪仗染上这一片碎金后都是萧萧瑟瑟的孤寂。
绾青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今日应是没给皇后丢脸的,她自认如此。
皇后面上瞧着好似无甚表情,绾青却敏锐地感知到了一丝更深层次的忧虑之情来。
内秀。太子曾用这两个字评价自己。
张侧妃亦说过“锦碧宫上下无人比绾青更能听懂太子爷的话”。
这话着实有些夸张了,先不论张、袁二妃是何等角色,她又怎能担得起这样的盛誉呢?
揣摩上意,虽是禁忌。可在这四方的皇城内,却是除了皇帝之外,所有主子、奴才一辈子避不开绕不过的难题——就连尊贵如一国之母的皇后也不能免俗,谈何容易。
只是近黄昏。
夕阳终于落入大地广袤的环抱,夜色渐染天空,凤驾停驻在朱华门外时,宫灯烛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来。
“不必传晚膳了,本宫想静一静。”
绾青一边应是,一边将刚刚褪下的厚重外大氅和夹棉褙子挂在长榻屏风后的架子上,见皇后已然坐在榻上,她又三两步并过去为皇后剥下凤纹翘头鞋。
再垫上腰靠、拉上绒毯,再端了荷叶茶来,皇后已然闭着双眼眯上了,绾青轻手轻脚地将留着缝的那扇支摘窗悄悄阖拢后便退身出去。
到了外头,喜公公迎上来,绾青未等他开口便朝他摇了摇头。
喜公公见了心下了然,回过头朝小禄子挥了挥手让他去撤膳,他站进一步哀哀道:“咱们娘娘从头年就忙着操办过年祭祀的事儿,紧接着又是太子出征,后头还有翰王纳妃、建府等,就指着这两日能缓口气、歇一歇,这又……哎!”
天也昏沉,细密的雪粒子又稀疏飘落下来,绾青日夜侍奉在皇后左右,又怎能不知那克勤克精背后的劳苦之深。
可她也不善多言,只是跟着摇了摇头,复又对喜公公说:“劳烦公公守在此处,我去小厨房备些清淡粥汤来,一会儿娘娘醒来总得进些。”
“姑娘且放心去吧。”喜公公拱了拱手里的拂尘,绾青朝他颔首一礼,便领着角落里的望云往小厨房走去。
主子没歇下,灶台锅炉是万不敢撤火的。
皇后娘娘体恤下人,又身为表率地再后宫中开源节流,因而一日三餐都由司膳局配给,开小灶的日子并不算多。
可到底是后宫之主,绾青再小厨房里转了一圈见是菜肉鱼米、滋补上品皆算齐全,略一思忖便心下有了主意。
望云拿蒲扇守着熬粥的小炉子,见绾青又要了一条桂鱼、鲜豆衣和一把水灵灵的菠菜,忍不住伸头问道:“咱们这是要做什么菜品?”
“燕窝粥、瓜姜鱼丝、上汤素鸳鸯。”绾青一边挽袖,一边轻声地同望云说。
“食欲不佳又值深冬,恐怕也不想吃禽类、红肉等,反倒是清粥汤菜更落胃的。”
望云听了点头如捣蒜,眼中更有冉冉的崇拜之意:“姑娘好生厉害。”
绾青知她仍存着三分青雉,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莞尔一笑:“我也是自己瞎咂摸的,若是娘娘能用上两口,才是咱们的福气。”
望云随即乖乖地缩了下脖子,专心回去看着砂锅里逐渐滚热起来的白粥,心里也笃定了一个想法。
不仅平日里要尽心帮助绾青姐姐,更要好好学着这些处事的门道。
两道菜、一道粥,都还是快手不繁杂的,望云跟着绾青将碟子、饭盅放进八角寿纹烫金叶的食盒里时,小禄子匆忙跑来寻她们。
“可是娘娘醒了?”绾青抬头问道。
小禄子忙应声道是呢,望云加快手脚叠好最后两屉,两手稳稳拎起食盒来,随绾青碎步快走回到了清晏居。
绾青双手交叠于身前,转进内阁的最后一道珠帘处蹲身行礼:“娘娘恕罪,奴婢回来了。”
皇后已然自行起身,在榻上兀自饮了些荷叶茶,听闻绾青的声音便朝她招手:“来。”
绾青谢过恩后从望云手中接过了食盒,拂开一角珠帘,将食盒置于八仙圆桌上,再朝座上的皇后回话:“奴婢方才去小厨房准备了些清淡膳食,娘娘可要先用些?”
皇后放下茶杯,缓缓将目光转向那水曲柳面的桌上:一碗热气綖綖的白粥、一碟青葱点缀的瓜姜鱼丝、一炉用烛火煨着的素鸳鸯,清淡喜人。
“你倒是很会揣度本宫的心思。”
绾青一心盯着小厨房的锅灶,归来得又匆忙,踏进暖阁后尚未来得及观察皇后的神色状态。
现下这话从皇后口中说出,让她五内俱惊地跪俯在地:“奴婢不敢,请娘娘赐罪。”
南洋国进贡地上好水晶被打磨成光润圆溜的珠子,制成了凤仪宫中的珠帘,在被拨顺成乱后,终于停下了清脆的撞响,悠悠归于平静。
不大的暖阁里,皇后龙章凤仪地居于座上,而绾青跪在她脚边的地上,只觉额头冒汗,心也一截一截地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