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在这样的风声里,都格外清晰地听见了他逐渐加速的心跳,离得很近很近,只隔了那层玄青色衣裳,便一时贼心大起,凑得更近些,小心地在上面蹭了蹭,好像真的碰到了他的心,是有些热的。
玄綦的瞳仁倏忽一颤。
白锦咽了咽口水,又默默地挪开一些。
总共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到了山脚下,山下的温度自然不比山上,白锦便脱了披风递给玄綦让他拿着。
“烟火节真正的大祭祀是在酉时初刻,这之前我们要先去宫里焚香除秽,到玄氏宗庙祭祖,之后还得去城西天坛祈福。”玄綦牵着她步入皇宫之中,绕过九转回廊,同千万繁华擦肩而过,正是她一个多月前来时的路。他的话音才刚落,便有数十位婢女低着头弯着腰从月亮门后走出,在离玄綦三丈远的地方恭敬地站定,似乎是在等候,而自始至终,白锦都没有看到过这些婢女的眼睛。
“跟着她们吧……”玄綦轻轻松开她的手,低头对她道,若是白锦仔细听,便能发现这句话里竟满是柔和。
白锦应了声,便看着他转身向另外一条道走去,心里甚至还有一点虚虚浮浮触不到底的感觉,毕竟前阵子一直黏在一起,现下忽然分开来,虽然只有一会儿吧,却也不太舒服了。撇了撇嘴,便跟着那群婢女离去。
直到后来她在所谓的“清泉殿”里头被数十位婢子一同翻来覆去地折腾的时候,白锦才终于有些明白了玄綦口中轻描淡写的四字“焚香除秽”是个什么意思。
白锦被那样一道一道似乎永远没有个底的步骤经历到麻木,最后只能任由那些婢子把她从一桶桶烧热泡开的香料水里放下去再捞上来,任由她们几乎要搓烂她的每一寸皮肉,搓细她的每一根头发,任由她们巴不得把上百味香草都揉进她的骨血里头……
等她的脚终于能落到地上,开始一层一层地套上华美盛艳的宫装之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白锦只觉得每一寸骨头都已经被泡得酥烂,拆下来随便嚼嚼也就能吃了……
她坐在铜镜之前阖着眼开始打起了瞌睡,一群婢子依旧在她周围转来转去扫扫画画涂涂抹抹……
她好像都已经睡过了一整夜,重新再睁开眼来,便被镜子里的那人吓了一大跳。
那群婢子的上妆手法显然是有些夸张的,原本只是出挑的容貌在这样的浓妆艳抹之下竟然艳丽得逼眼。两弯秀眉被修得笔直,无故有了些盛气凌人的意味,眼角的弧度也被胭脂拉得狭长,好好的天真少女便硬是成了媚人的狐精,唇上盖了严严实实的火红唇脂,这下便愈发能看得出来原本漂亮的形状。眉心本来只一点大的朱砂痣此刻由海棠红绘成了一蕊花状图样,衬着一旁高高盘起的凌云髻和那攒珠点翠的步摇,精妙细腻,明艳至极。
白锦被吓呆了,觉得自己这已经是灵魂出窍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体中,扶着梳妆台颤巍巍地起身,她朝身上一望。
那更是不得了,暗红的华服上用金线绣着的是傻子也认得出来的鸾鸟朝风锦绣图,还有其他也全然都是黄金为底血玉为配的璎珞宫绦玉佩之类的,这样的阵仗,俨然像是大邑主母应当拥有的。
白锦面色开始惨白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别说是她自己了,若是那玄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今日穿着帝后朝服的人昔日是一介乞儿,只怕坟上都要气得冒出青烟来。木然地向四周看了看,却发现婢女都已经退了下来没有一个可以让她抓来问问的。可若是叫来了只怕也问不出什么,现下只能去问问玄綦。
白锦的脑袋里还只冒出这个念头,殿门已经被推了开来,进来那人的身量她是很熟悉的,只是此刻的衣饰却和往日全然不同。
他也是一身暗红色的朝服,用金线绣着腾云驾雾的九龙图,只是配饰较她要少上一些,只在腰际挂了三条流苏长玉佩,平日不加认真打理的墨发此刻整齐地由那金镶血玉冠束起,唯一没变的恐怕也就只有那张无悲无喜毫无瑕疵的面容。
白锦素来见惯了他一席玄青长袍的样子,此刻严整起来,竟都是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贵庄重,似乎镶金戴玉了一番,连整个人都能变得英气逼人气宇轩昂了。嘴边的问话在这一刻就莫名其妙地咽了回去,只能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人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她和平日没有丝毫不同,下一秒才让白锦看清了他手中提着的食盒,上前两步放在一张桌上,一样一样地摆开。
“来用膳。”玄綦说完这三个字之后已经把一双玉箸擦拭得干干净净顺手摆在了白锦的碗上。
白锦这才感受到了腹中平日里难忍的空虚之意,快步跑到桌边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吃。
“你慢些,不要溶了唇脂。”玄綦提着筷子给她夹菜,一边出声提醒道。只是这会子他的视线才终于落到了白锦脸上,原先提着食盒的时候只顾着想她会饿着了。不由地顿住了筷子,迫着自己收回目光,可她眉心的艳丽花瓣像是给他施了咒,让他移不开视线。玄絮当然是很明白地记着,玄絮曾经,也都是这样一袭红衣……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哽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唔……知道了。”白锦这会子才想起来口上抹了这么重的唇脂,若是全然吞下去,指不定真要中毒了,赶忙抬起头来冲着玄綦问:“你看看,化了没有?化得多不多?”
玄綦这才从那刻的晃神里惊醒,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掩眸之际透着些失魂落魄。又是另一个玄絮……又是另一个要献祭的眉心朱砂痣的女子……玄綦的眼前似乎还能看清那夜幽蓝的烛火,烛火晃动着玄絮微睁着的眼眸和惨白的面庞……一霎时呼吸便紧了,偏是她么?一个玄絮还不够么?为什么要呢?为他这样的人。
玄綦的手紧了紧,那筷箸在他手中深深地压出两道红痕,而他的苦笑,几乎要从心下溢上来,一直到嘴角。
若要是她,想来竟是分外不愿了。
等着白锦吃饱了饭,脑袋终于也清醒了几分,一边跟着玄綦走出大殿一边开口问道:“玄綦,为什么你祭祀我要穿成这个样子?”
玄綦顿了好久才转头看她一眼,一边开口道:“在玄氏宗庙祭祖,按礼数来是要帝后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