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宅里只备了三十桌的酒席,谁曾想客似云来绵延不断。
程先生看着已经写了半尺高的礼簿连忙派人进去禀报了一声,这才唤人到万福楼又定了十副席面。觥筹交错间,太子应昉轻车简从地从侧门而入,根本没有惊动余人就将礼物亲手交至傅百善手中。又跟小妞妞和摇车里的元霄顽了一会儿,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宫去了。
一国储君的动静再小也会有人留意,当看见一列精悍之人拱卫着一个身形高瘦青年走过时,大家都相互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于是,酒席上的气氛更加融洽了。有消息灵通之人都在心中暗自盘算,这裴指挥使是简在帝心御前的红人,这傅乡君又是得新太子极为看中的骑射师傅,这一家子眼看着就要飞黄腾达呀!
酒酣人醉宾主尽欢,当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时已经是寅时过后了,一辆平头黑漆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裴宅的后门。披着一件绒毛厚斗篷的傅百善揉着有些惺忪的睡眼讶异地望着丈夫,嘟囔着问道:“裴大哥,到底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我天没亮就起来呀?你若是不能说个子卯出来,我可是不依的!”
刚刚沐浴隐去身上酒气的裴青只穿了一身轻薄便服,他亲自驾着马车闻言头也不回地低声道:“眼下因皇帝新立了太子朝局安稳许多,秦王饮鸠自尽,晋王也被贬为郡王,刘肃刘首辅病卒。宫里头张皇后重新掌理宫务,刘慧妃听闻秦王消息后神智开始不清,崔婕妤暴毙。彰德崔家因崔翰、崔玉华、崔莲房三兄妹德行有亏的牵累让百年的好名声一落千丈,不但执行了鞭刑还发配辽阳服苦役,江南道已经有人上书由官府接掌崔家族学。”
傅百善心中疑窦越来越大,“这些我都知道,你从前还说过欠的债终须要还,这些人做过的种种恶事老天爷都笔笔记得清楚!”
因为时间还早路上只有几个稀稀拉拉行人,马车略微有些颠簸地出了城,转而下了官道。半响之后人烟渐无风景也渐秀美,须臾就拐入一处修建得颇为整齐的私家墓园。裴青跳下马车,将傅百善搂入怀里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二十余年,地下亡灵也得到慰藉。但是我想,她还是很想你来看看她!”
北方的天亮得早,有清冷的风从高阔的遥远的天际吹来,苍翠的松柏劲竹摇晃着树梢,发出一阵阵呜呜咽咽的空鸣。忽然间,傅百善的眼泪就懵懂地涌了出来,一时心痛得难以自抑连指尖都在轻颤,却只得双眼模糊地跟着裴青往前走。
那是一座小小的坟茔,青石为底花木扶疏,虽然看得出来常有人打扫,却还是无端给人一种孤孑凄清之感。傅百善连墓碑上的名讳都还没有看清,就仓皇地扑上去依偎在一旁喃喃轻语,“我找了你好多年……”
饶是裴青这般见惯生死的人也忍不住一顿心酸,默默将早就置办好的香烛果品从提篮里取出,在碑前一一陈列好,这才半扶着满面泪痕的妻子一起对着墓碑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山岗上有微风往复回旋,往地上祭撒清酒后,碑前的烛火似是有灵性般微微轻摇。
这是一场迟到了整整二十年的祭奠,对于生者和逝者都是一场迟来许久的慰藉。
料峭的寒风掠过山巅掠过深涧,卷起尚未返青的大片枯草,像是海水一般起起伏伏地荡漾过来,发出如泣如诉的簌簌声响。碧色如洗的苍穹澄澈且空灵,树梢漏下的光影将年深日久的青灰色墓碑渲染出一层淡淡的白霜,却非常奇异地给人一种温暖之意。
傅百善用手慢慢地描绘碑上镌刻的“郑璃”二字,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原来你就是我的生母!这些日子我很听了一些你的事,心里常在想这定是个常人不能及的女子,遇着丈夫亲手泼出的污水还敢反驳,面对皇家的步步逼迫还敢冷笑,拼了性命生下孩子后立马就从容赴死,原来你就是我的生母啊!”
傅百善双颊哭得发红,不知不觉间靠着冰冷的石碑仿佛倾诉一般低喃,“我很小的时候曾经置疑,为什么会有人生下我却不要我,我到底有什么不好?原来,却是我错怪你了,其实你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裴青半搂着她哭软的身子道:“那日处置了一干人后,皇帝曾问过寿宁侯府的老夫人,愿不愿意将多年前送走的孩子重新认回去?”
巍峨的宫殿前,张老夫人早已头发霜白,对于皇帝的问题想了好久才回答道:“那孩子如今过得很好,收养他的人家把孩子当做亲生的,那孩子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若是将一切揭开,固然安慰了逝者的亡魂,可是让那孩子在她的父母面前如何自处呢?还不如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各自两下安好罢了!”
裴青扶住傅百善的脸颊,仔细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道:“我今日带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二十多年前的今天,你的生母在那样紧迫的关口下还是选择拚死挣扎生下了你,就可以想见原本她是多么期待你的到来,你从来都不是被厌弃的人。”
遥远的地处仍然是黑沉沉的天色,但更高更远的地方已经泛起炫目的金辉,裴青紧紧握住傅百善的手叹道:“寿宁侯府当初因种种顾忌不敢留下你,肯定是斟酌了许久之后才让顾嬷嬷将你送到傅氏夫妻的手中。也正因为傅氏夫妻全心全意地照顾,才让你无忧无虑地长成这般模样!”
傅百善脸上的泪流得更凶,一时间连眼睛都肿得有些睁不开,但非常奇异的是胸中却是涨得满满的。她无限依恋地抱住丈夫劲瘦的腰身,低喃道:“谢谢你……”
狠狠哭了一场后傅百善精神明显好很多,坐在薄毯上看裴青修葺坟茔。初春后的天时变长,即将升起的纱雾将连绵起伏的山峦慢慢笼罩起来,象是隔了一层浅浅的灰纱。长长短短的虫鸣经过一夜的休憩开始在低矮的灌木间响起,缓缓拂过的风带着山涧水泽的气息,似乎是人世间最温柔的呢喃轻语。
铲草,培高坟土,修剪花木。
裴青很快就把坟茔收拾干净,甚至还用帕子沾了泉水将墓碑搽拭如新。末了牵着傅百善的手恳切道:“郑夫人,我会照顾好珍哥的,您老人家请放心,当初陷害您的人都会为您抵命。现下即便活着也没落得好下场,您尽可放下一切重新去投胎。珍哥现在又有了身孕不好打扰,您在那边需要什么就给小婿托个梦……”
傅百善纵使有再大的忧心也让这人搅得一干二净,擤着鼻子瓮道:“难怪我娘现在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前一向得了一筐广州捎来的新品榴莲立刻就打发小六巴巴地送过来。我还奇怪来着,我又不喜欢吃这东西作甚送来,原来却是给你留着的!”
这个娘却是指宋知春了,裴青见她终于放开心怀也不免心生欢喜,“我原先不喜欢吃,后来却越吃越好吃。再有你虽然没提,我却知道你总是有个疙瘩搁在心头。今日过来看了一眼终究安心了吧,以后春秋两季我都陪你过来悄悄祭拜。寿宁侯府虽然没有认你,可是那位张老夫人,如今当家的李氏夫人,郑瑞郑舅舅哪一个不是对你多有照拂,至亲之间其实毋须多费口舌。”
傅百善看着收拾得洁净的坟茔,缓缓道:“裴大哥,这个生辰礼我很欢喜……”
第一道阳光越过密密的山林,绽放在这处小小的所在时,裴青牵着媳妇的手缓缓步出林间的青石小道。将将把马车重新驶入官道时,就斜斜冲过来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男人。那人一身的酒气,茫然地抬起头道歉后就踉跄地往林中走去,看那人行走的方向正是郑家的祖墓之地。
裴青冷哼了一声丝毫没有理会,回头撩起车帘子就见媳妇围着厚厚毡毯睡得正熟,于是小心地把马车驶得更平稳。
那个中年男人此时却回了一下头,不自觉地张顾了一下那辆即将消失的马车,总感觉自己错失了什么至为宝贵的事物,一时间却想不起那个带了草帽遮住半边脸的驾车之人是谁。他急走几步就见到了被打扫得洁净的坟茔,还有搽拭得一尘不染的墓碑,一时悲从心中来跪在碑前痛哭道:“安姐,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是受人愚弄啊……”
男人全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再无半点昔日头甲探花的风流模样,喃喃道:“安姐,你还记得你才嫁进刘家时我俩是多么好吗?虽然那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入阁,但毕竟是寒门出身,我做梦都没想到侯府的贵女会看中我,京中人人称羡我们是神仙眷侣。”
刘泰安满脸懊悔,终于不顾行藏地呜呜哭了出来,“我真的以为你跟太子有染,真的以为你腹中的孩儿不是我的。即便那样的怒意下我也没想伤害你,原本我是想成全你的,却没想到一切都是崔氏私心作祟使出来的手段。全部都是圈套,一环扣着一环,你我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你在那边是不是看得明明白白,是不是在笑我自作自受?老父死了,长姐疯了,儿子远走他乡也不见了踪影。还有那个叫崔文樱的女孩,我做梦都不知她是我的女儿,她没有一点地方生得像我。我的亲生儿子差点娶了我的亲生女儿,现在满京城的人避我如同粪水,连酒水都不愿意卖给我。他们都在背后笑话我,笑我识人不明,笑我将珍珠和鱼目倒置!”
林中的坟茔沉寂,似乎连墓中人都不屑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刘泰安哆嗦摸出怀中的酒壶,仰望着遥远的天际,仿佛对着人柔声道:“若是你怀的那个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肯定是世上最好的宁馨儿。我会教他读书写字,你会教他做人处事的道理,依你的品性教养出来的孩儿定是人间龙凤,而不是这般受人耻笑的一对浪荡冤家。”
“呵呵……”
刘泰安凄惶地大笑出声,林中空地上便有相似的回响,似乎含了无尽的嘲讽,“崔莲房,夫妻二十载你为什么连我都要苦苦相瞒,那些书信原来是你的手笔,那些说不清的误会最初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崔文樱真的是我的女儿吗,还是你与他人偷生得野种,却无端祸害得我们两父子人不人鬼不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