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缠绵病榻许久的皇帝再一次逃过劫数大病初愈,下令将年号改为泰顺,并颁下圣旨晓喻天下,册封皇四子齐王应昉为太子。
坤宁宫内,张皇后双手颤抖着摩挲着这道用五彩锦缎书写的圣旨,“……为防驾鹤之际国之无主,感念国有良嗣俊才辈出,固特立储君以固国本。皇四子齐王应昉俊秀笃学颖才具备,箕裘绍绪诗礼垂声。事父母孝,事手足亲,事子侄端,事臣工威,大有朕之风范。”
张皇后忍住眼中的泪意,抬头望向面前姿容英挺的幼子,喃喃道:“好孩子你不必如此,我只盼着你平安喜乐健康地过完这一辈子。皇帝不好当,每天都要处置很多繁杂的事情。我虽然与你父皇置气多年,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勤勉的好皇帝,他每日鲜少在子时之前安歇过!”
太子应昉像幼时一样温柔地趴在张皇后的膝头,微笑道:“我自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母后有几日是开怀的,我生病时你恨不得帮我抗下所有病痛,我跌倒受伤时你一气罚了所有侍候的宫人,还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守在我的身边,为我换汤换药。那时我想,到底要爱得多深才会让当母亲的时时唯恐失去孩子。”
“十岁那年第一次发病,半刻钟内人就开始变得恍惚,那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母后只怕又要伤心了。父皇问我,愿不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你从此安心。我回答说愿意,父皇就下秘旨宣吴起廉老太医夫妇悄悄为我诊治。无数次熬不过去时以为在人世间最后的弥留,就想想母后为我伤心难过的样子,就什么都撑过来了。”
金瓦红墙的宫城重重,透过坤宁宫雕了如意云头纹的槅扇,隐约可见天际遥远高阔,还有化为一串黑点的鸽羽在蔚蓝的苍穹之上自由自在的飞翔。
张皇后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哀哀哭喊道:“我早就知道你从小自在散漫,怕是不愿呆在这狭窄的皇宫里,你的愿望是想走遍大江南北探访民生,甚至想到北元边关去看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你是为了我,才甘愿呆在这巴掌大的囹圄之地……”
应昉眼角也有些润意,他低头像小时候一样满眼孺慕地依偎在母亲身边,感受着那一丝夹带了栀子花的暖香,“我想有另外一种活法,跟母后在这宫中感受人世间的繁华。等我的孩子长大了,可以抗下这副江山社稷的重担了,我再去实现我的愿望,也许那时候大漠的落日更加壮丽无边!”
初春略带寒气的阳光越过重重的宫城,将坤宁宫前青砖铺就的院落里撒下淡淡的金辉。刚刚经历寒冬的花树上尚带着一层蒙蒙的白霜,专心倾听的皇帝微微挪动了一下脚步,就在地上留出两个不太明显的湿痕。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也不叫人进去禀报,而是转身步出宫门。
薄如轻纱的白雾里,长长的一列内侍和宫人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跟随在后面。
片刻之后,眼角尚有泪痕的应昉慢慢退出坤宁宫,一个机灵的小太监立刻上前回禀皇帝刚才来过了。他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微笑着摇摇头,喃喃轻道:“父皇对母后是敬爱,对刘惠妃是宠爱,对崔婕妤是怜爱。只可惜到最后,这些女人都学会了不再爱他……”
青衣小太监连头都不敢抬,老老实实地垂着身子候在一边。应昉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卷着袖子吩咐道:“明日便是傅乡君的生辰,我让你准备的礼物弄好了吗?她性子一向疏阔旷达,向来不喜欢那些胭脂首饰之类的东西,千万别给我弄砸了!”
傅百善曾教习应昉骑射,跟他有半师之谊。应昉对这位年岁相差不大的女师傅颇为敬重,四时节礼不说,连这个生辰都特地抽时间探望。
小太监忙小意笑道:“早就准备好了,奴才亲自到主子的库房里挑选的,是一副大弓,听说是前朝女将军所使用过的东西。奴才让织造办的人赶工,重新用天山雪蚕丝绷了弓弦,看起来极拿得出手!”
应昉哈哈笑道:“傅乡君臂力过于常人,你拿再大的弓过去她都拉得动。算了,此时再换也没甚意思。找个人好生拿着,给宝璋妹妹当玩具也不错!”
小太监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心想那副宝弓看着不打眼,所费银子不下数百两,就这般轻飘飘地送予一个稚龄小姑娘当玩具,怕也是只有眼前这位爷做得出来。他在心头暗自警醒,能被主子爷这般如同家人一般看中的,下回在宫里瞧见了一定要好好巴结一番。
东存胡同的裴家新宅因为女主人的生辰,在前檐上挂了一溜的红灯笼。虽说不想大肆操办,但锦衣卫新任指挥使的夫人做寿再低调也是有限的。
程涣程老先生对这些自然是驾轻就熟,亲自坐镇门房,哪些礼该收哪些礼不该收。象是礼饼盒里装的不是礼饼而是一盘排得整齐的金银锭时,就要有礼有节的将东西退回原主。还有打着送奴仆送厨娘名义实际上却是送扬州瘦马之类的,更是不能收。要不然第二天弹劾裴青骄奢淫逸的折子就会堆满皇帝的案头。
内宅的大迎窗下,会昌伯夫人魏琪捂着嘴笑个不住,揶揄道:“当年谁在我面前夸下海口,说要执剑行走天下匤扶正义。这才多久的日子啊,肚子里又揣上了一个!”
坐在一边的傅百善无奈地看着好姐妹笑得饼屑横飞的样子,把自己面前的茶盏挪得远一些才道:“前天我家宝璋回来跟我说,魏姨还脱了鞋爬树摘院里的柿子来着,被府里的老夫人看见后罚抄了一百遍的《女则简义》……”
魏琪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左右看了一眼后连连叫苦,“自从皇帝让我家方明德当了这个什么会昌伯之后,家里的规矩忽然就大了起来。我那婆婆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古板,说我行止佻脱要十分稳重才好,特特进宫在皇后娘娘面前讨了一个老嬷嬷回来,日日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烦都让人烦死!”
傅百善看着这个当姑娘时就合得来的闺蜜,不由抚额叹道:“那你起码装一下,哪里有在孩子面前脱鞋爬树的道理?”
魏琪斜睨她一眼,“说得自己多无辜似的,我家诚哥儿在你庄子上玩了半个月,回来就野得不成样子。他说小姨姨带他们到山上用小弓小箭射麻雀,射下来后就在山泉边剥皮扒毛,用铁签子串在一起放在火上烤!”
傅百善不由咬牙切齿强辩道:“我叫过他们不许回家乱说的,这几个小没良心的。再说我只负责教孩子们射麻雀,那什么剥皮扒毛都是小五小六闹着要干的,说什么东西要自己弄的才好吃。就是怕你婆母说我把孩子带坏了,还特特洗干净换了衣裳才送回去。”
魏琪笑得直打跌,“哪里瞒得住,我家俩小子天天问什么时候到小姨姨的庄子上去?我婆婆倒是没多说什么,还感叹往年庄户人家的孩子就是这样带的,长大后个顶个的皮实!”
她闲闲地磕了一颗五香瓜子道:“我婆婆就只盯着我学规矩,说皇帝厚爱才把会昌伯这个爵位给了我们这一枝,就要对得起他老人家。在我看来这就是个累赘,等方明德外放了,我就让他辞了这个爵位,谁爱当就当去!”
傅百善就问道:“那个小曾氏的一双儿女怎么样了?”
魏琪噗嗤一声笑道:“那叫方玲的女孩子不过八~九岁吧,小小年纪也不知跟谁学的一肚子弯弯绕。跟她身边侍候的丫头说他们姐弟俩才是会昌伯府的正经嫡枝嫡脉,等他们长大了这爵位还是要由她弟弟方珑来继承。这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还特地到她面前教她,说他们姐弟俩的亲爹方知节是伯府的嫡支不假,可他们的娘不是方知节明媒正娶的妻,甚至连妾室都算不上,他们姐弟的身份又何来的嫡枝嫡脉?”
“被我狠打回了脸,那小姑娘老实多了。那小曾氏开始还偷摸上门看了几回,我睁只眼闭只眼也没当回事。忽然有一天想起这女人好久没见了,一打听才知道这女的竟然重新嫁人了,给一个将近五十多岁的乡下土财主当填房。偏她还有两分运道,年前就怀了身子听说怀的是一个儿子,你说这都叫什么事!”
傅百善也有些目瞪口呆,吃吃道:“当初她可是誓死不跟两个孩子分开的……”
魏琪白了她一眼道:“原先我还打算说服我家那位,等风头过去没人嚼舌头了,就把这爵位正经让给方珑,毕竟他是方知节的遗腹子,是方氏一族老家主的亲孙子,谁曾想小曾氏转眼就嫁了人!你想,要是日后那个土财主的儿子上门来认亲,方珑是认还是不认?就没见过这般嘴里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却全然不顾儿女的亲娘!”
见傅百善也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魏琪没好气地吐了几片瓜子皮恨道:“可见这些娼门出身的女子说话当放屁,见着一个好的就上赶着往上贴,只有你相信她的鬼话。也不好生想想,以我裴师哥当年那副在寻常女人面前孤拐清高目下无尘的德性,若非事出有因只怕连眼梢都不会甩小崔氏一眼。偏你醋性大气性更大,连多问一句都不肯就远走海上,害得他从马上跌下来摔得半死!”
门外几个大丫头低头忍笑,傅百善脸面涨得通红简直怕了她这张刀子嘴,连连告饶道:“是,都是我的错,每隔几日你就要把旧事拖出来鞭述我一回,我是不该小心眼不该使小性子行了吧!”
门外裴青恰巧掀帘而入,他将将只听了个末尾便笑问道:“谁不该小心眼不该使小性子?”
傅百善和魏琪相视一眼,终于撑不住一起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