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几年来,他很少长时间地停留在某一个地方,没一个地方对他来说,都是必须要去,或者对计划有意义的。他没有时间游玩,更没有心情将时间浪费在观赏风景上。
而那一日,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日,却恐怕是他唯一一次放下警惕心,没有算计,不看从前,不想以后,只是纯粹地沉浸在那静谧而恬淡的时光中了。
所以,在他感受到身体快要失去知觉时,来到了这里,准备好了简单的屋子,再静静地躺下来,说起来,这十几年来,当他静静躺下来,闭上眼的那一刻,心灵竟是最安静的。
然而,选择这里作为“沉睡”的地点,只是因为如此么?不,还因为……一个更为深刻的理由。
邵九抬起眼,看着宝龄,漆黑的眼眸中有万千的话语在流转,他却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他不会告诉她,绝不会说。他之所以选择这里,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在他的心底深处,竟希望有一天,她能回忆起这个地方,再回到这个地方,甚至——找到他。
这是他深深隐藏在心底的,不愿为人所道的想法,只是,真好,她真的来了。当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容颜时,一颗心竟从未有过的安定了。
被他这样的眼神专注地看着,宝龄觉得整颗心都要飞扬起来,心底有一个角落,仿佛混乱一片,却又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的心渐渐被酸涩缩填满,阵阵的酸楚中,却又有一种微甜的东西,混杂在一起,五味杂陈。
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摸他的脸颊,他的皮肤是光洁温热的,他的呼吸是匀称鲜活的,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是睁开的,那么真实地看着她。
是啊,他醒过来了,不是幻觉,是真实的。只要他好好的,很多事,他不愿说出口就不说吧,何必要强求呢?她已经知道了,这样就好。
她慢慢地靠近他,闭上眼,他的身体如同有魔力一般,吸引着她的靠近,无休止地想要获取他的体温,想要抱着他,想要证明他就在身边,想要证明……他是她的。
她吻上了他的唇。
贰佰捌拾叁、此时无声胜有声(二)
夜已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雨渐止,积聚在瓦片上的雨水,慢慢滚落到窗前的池塘中,发出单调寂寥的声音。深邃的苍穹中,点点孤寒的星子若隐若现,清冷的月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照射下来,在南京府荣华书殿院落前的青石板路上,投下一小簇白色的光影。
年轻的大帅伫立在窗前,白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又长又细,恍若走神间便会消失一般。身后人的声音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
——铜镜里的东西已被取了出来,人,醒了。
直到身后的人退出屋子,掩上门,将屋外最后一丝光亮淹没在黑暗中,阮素臣依旧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未动。
良久良久,他转过身,一阵风吹过,桌上的凌乱的纸张如蝴蝶般飘洒,他蹲下身,捡起来,凝视着纸上的字迹,轻轻地,露出一丝飘忽的笑容。
“宝龄,这样,你可是不会在怪我……”
梦呓般的声音在空旷的南京府里飘得很远很远……
而在南京的另一处,却是另一番光景。
唇与唇相接的瞬间,屋里的温度陡然间升高。柔软的触感让人舍不得离开,但当宝龄想抛开一切杂念,不顾一切地更近一些时,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逃一般地弹开了身体,她想起一件“可怕”的事。
骆氏!
从邵九服下药开始,骆氏与她一直是在一起的,包括方才邵九微微有动静了的时候。
完了,从邵九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她完全处在一种飘忽的幻境中,根本忘了周围一切的存在,甚至忘了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居然当着骆氏的面……做这样的事!
她僵直地转过身,却怔住了。
屋子里的门紧紧地关闭着,除了她与邵九,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人?
骆氏呢?她茫然地望着邵九有些语无伦次:“你……她……”
邵九好笑地看着她,半响,轻声道:“出去了,在我睁开眼之后,便出去了。”
出去了?
宝龄愣了愣,长长地吐了口气,方才的惊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窘迫。睫毛微微低垂着颤动,她再度低下头,不敢与“被强吻者”目光接触。
她原本苍白的脸色此刻如同擦了胭脂一般,晕红一片,慢慢地延伸到耳垂,她低着头,几丝细细的发丝不听话地散落在额前,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邵九眉头微微一蹙,仿佛下意识地伸出手,撩开那些遮挡人视线的罪魁祸首,才满足地撩起唇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没有松开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手指好像不经意地把玩着她的头发。
发丝在手里带来微麻的感觉,柔软而芳香,那种感觉让他想起不久之前,不,应该有一年之久了吧?但对沉睡的他来说,仿佛不过几日前的事——那片素白的雪地里,他微微弯着身子,用手指将她的发丝一根根地梳理。
彼时他的心是宁静的,既然决定了的事,他便从不后悔。然而,亦是复杂的。分明应该是了无牵挂的心,却在那一刻生出一丝淡淡的异样,好像是——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