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从南京府回来,今日是阮克的大殓之日。对于阮文臣,他虽没有过多的在意,但去之前,也做了会被刁难的准备,只是不知是由于今日日子特殊,还是上次石神一郎的事让阮文臣对他捉摸不透,不敢轻举妄动,总之,阮文臣除了目光流露出一丝微茫之外,并无异样的举动。而阮素臣,更是并未与他目光接触。
阮文臣虽为正式继承大统,但这几日已俨然在家中、军中都确立了一定的地位,就连张氏,虽面上还维持着哀戚之色,但眼底已不见悲伤,甚至,望向阮文臣时,隐隐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喜色。
何况,阮文臣本是阮克的长子,阮克又无遗言、遗书留下,如此下去,按照常理,阮文臣很快就会昭告天下,成为大帅,继承阮克之位。一切仿佛按部就班、云淡风轻。
但那丝平静之下,就如同此刻远处的天空,很快便要聚集起成片的乌云吧?
因为,在阮克的大殓仪式上,阮文臣与那位许大夫曾有瞬间的眼神交会,许大夫很快低垂下头,而阮素臣却有一丝不可捉摸的深幽神情。
那只不过稍纵即逝的瞬间,旁人根本察觉不到,却并没有逃过邵九的眼睛。
阮文臣心里的阮素臣,或许只是个不问世事的书呆子,但邵九心中的阮素臣却完全不同。在邵九心里,阮素臣的存在,远远胜过了阮文臣。
阮素臣之所以这么多年给人留下了一个与世无争、清寡淡欲的形象,是因为他喜欢那样的生活。但倘若有一日有另一件事比他的原则更主要,那么,他也绝不会妥协。而阮文臣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越是温和无害的人,一旦决定一件事,便越是具有威胁。
这一天或许很快就会来临了。
而邵九亦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甚至除了阮素臣与阮文臣之间的敌对之外,他想得更深。
但那更深的处境,却或许是他潜意识下隐隐不愿去触及的。
兄弟间的对待会如何?譬如阮文臣与阮素臣,又譬如阮文臣与……
邵九微微抿了一口酒,唇角撩起一丝不太清晰的弧度,漆黑深邃的眼底却泛起一丝迷离的雾气。
不知不觉,石桌上的黄酒已越来越少,邵九的眉心忽地微微一蹙,手轻轻地按在腰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这番情景落入一旁的陆离眼中,陆离终是忍不住出声道:“爷,怎么了?”
邵九站起来,微微一晃,才站稳,笑吟吟地道:“如今的酒量愈发不如从前了,只喝了一罐罢了,怎的就有些醉意了,阿离,我去躺一会。”
他说的轻描淡写,陆离却隐隐蹙起了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陆离觉得不妥,倒不是因为他信不过邵九,而正是因为他太了解邵九了,亦知道纵然心中波涛翻滚,邵九脸上依旧可以维持温言笑语的神情。
想要一件事不被人知道,对邵九来说都太轻而易举了!
于是,陆离不太放心地跟在邵九身后,见他慢慢朝屋里走去,脱下外衣,躺到床上,微笑着看着自己:“阿离,我想清静一会儿,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这一次,阿离没有服从命令,反而固执地道:“阿离等公子睡着了便会离开。”
陆离的神情有无比坚决之意,对视半响,邵九终是笑一笑,有些无奈:“还是被你发现了。”
接着,他缓缓放下搭在腰间的手,换了一个姿势,平躺下来,看似随意,却还是有些僵硬,甚至,躺下去的时候,竟如同瘫软一般。
陆离惊道:“公子,您是不是又……”
侧过脸,邵九微微苦笑,略带一丝嘲讽地道:“怕是我的骨血太脏了些,连那钢筋都腐蚀了,这位老伙计撑了那么多年,总算要罢工了。”
从北地回来之后,他越来越感觉身体的异样,与之前有规律的发作不同,最近是日趋频繁,甚至每一日,他几乎都能听见身体里的骨头碎裂、血液凝固的声音。只是,他以强大的精神压住了,并未过多的流露出来。他眉宇间浮上一丝隐忍,唇边却依旧是惯有的散漫的微笑,倘若刚才那番话说的是别人,陆离一定会觉得此人是幸灾乐祸,但此刻,日渐溃败的是他自己的身体,发生的一切后果也会统统由他承受,然而此刻他说出这番话,却犹如调侃,让陆离不觉心生寒意的同时,又禁不住地难过。
普通的人,对于因为疾病或缺陷而加注在身体上的东西总会有种无法克制的厌恶,邵九却喜欢称那隐藏在他身体里的钢锥为“老伙计”,仿佛那并不是制约他身体的东西,而是一个相交已久的朋友。
但只有陆离与平野这些真正能够接近邵九的人,才知道他这些年来是如何度过的。在他的身体内的毒性,一日一日地侵蚀他的身体,每过一日,是度过,也是离毒性爆发更近了些,因为不知是什么毒,所以,只能尽量延缓时间,谁也无法预料到到底是哪一天,他便会不再醒来。
不,或许那一日早该来了,只是他心中的意念太强,才撑到了如今。
所以每一日度过了那毒性发作的季节,陆离与平野心中总会既庆幸又担心。
只是,饶是邵九有再强大的定力,但他终究只是个凡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此刻看来,那毒性怕是已无法用凡力来克制。
陆离眉头深深地拧在了一块儿:“公子,我去拿药!”
“不用了。”邵九摇摇头,“希朗开的那些药,只能暂时封存我的血脉,让毒性扩散得缓慢一些,如今已是无用。”轻轻一笑,又道,“何苦,那些药实在难入口,吃了那么多年,你就不能让我舒坦几日么?”
陆离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神色凝重地望着邵九。
邵九不紧不慢地道:“既然被你发觉了,便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我怕没人跟我说话,万一睡过去便醒不来了。”
“公子……”陆离清冷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伤感,却还是在邵九身旁坐下来。
邵九柔柔一笑:“阿离,你说,阮文臣会如何对付他的四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