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宝龄便听见推门声,她从沙发中央的间隙望过去,不觉一怔。一人率先推门走进来,黑色的西服、高挑的身材,居然是刚才在院子里与马俊国叙话的那人。他身后的黑衣男子仿佛是他的手下,一直垂首站在他身后,一踏进屋子,那双犀利的眼睛便四下扫了一圈,当目光扫过宝龄藏身的沙发时,瞳孔蓦地收缩,手迅速地摸向腰间。
宝龄不知为何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正想着是不是索性站起来,可若此刻现身,未免有故意偷听别人讲话的嫌疑,她正犹豫,却见那人一双修长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黑衣男子的肩上,笑一笑道:“真是扫兴。”
语气听起来像是调笑,从容不迫。此刻的宝龄并不知道,她刚才已从鬼门关晃了一圈回来。
“爷!”黑衣男子的手僵硬地垂下,错愕地提高了声音,仿佛不明白他这位平日滴水不漏的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沙发背后有人。
那人目光若有似无地瞟过沙发,挑一挑眉道:“嗯?”
黑衣男子没有错过主子任何的表情,此刻略微一愣,便心领神会,此刻沙发后是否有人,已经不重要了:“爷,我去门口。”不再多说一句,转身出了房间,咔嗒一声关上门。
随着那声关门声,屋子里一时静的有些可怕,宝龄等了许久不见一丝动静,索性又朝隙缝里望去。在她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并看不到任何人。她正想小声地站起来,不妨听到身后皮鞋擦过地板的声音,蓦地一惊,双脚因为长时间的蹲着,本已酸麻不堪,此刻一动,高跟鞋跟不知是不是勾住了旗袍裙摆,整个身子朝后仰去。
与此同时,手仿佛被一股力道扯住,借着那股力道,宝龄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惊魂未定,脱口便是一声:“谢谢!”
那人似乎无声地笑了笑。
宝龄弯着腰整理褶皱的裙摆,一边道:“我不是有心听你们说话,只是在找人,不好意思,我想,我走错了房间……”抬起头,忽然便怔住。
若论容貌,莫说是这个时代,恐怕就连各色美男辈出的现代,宝龄也找不到一个人比得上阮素臣。她记得第一次见阮素臣的时候,他正站在她身后,漆黑的眼眸氤氲如雾,带着一种疏离,那一刻,她却觉得依旧是好看的,简直可以入画。然而这一刻,她看到面前的男子,却有一种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奇怪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阮素臣有一种远山白云一般的美,哪怕是连生,也是个青涩美少年,而眼前的这个人,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眼角细而狭长、微微上扬,琥珀般的瞳仁深处宁静却望不见尽头,微敞开的衣领下是一对弧度优美的锁骨,他就这么随意地站着,仿佛还带着几分慵懒,唇角上扬,静谧的、似笑非笑地望着宝龄,那目光不似阮素臣的云淡风轻,更不像连生般别扭,而是深刻、笃定,仿佛一个漩涡,有一种叫人避无可避的吸引力。
“我也在找人。”片刻,他偏了偏头,翘起唇角,“你没有走错房间,或许……是我走错了。”笑容缓缓自唇角蔓延到眼底,带着一抹纯真孩童的稚气,好像一个矛盾体,你可以说他十七八岁,也可以说他二十七八岁。
鼻尖又传来那独有的气味,宝龄从怔忡中回过神来,无暇顾及他说了什么,脱口道:“是你!”
她见过这个人!她现在可以确定。不是刚才院子里那惊鸿一瞥,更不是他走进来的时候,而是……更早,早在玉面虎闯进她屋子里的那日。
怪不得她听到他在与马俊国说话,会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那个戴着箬笠的男人,宝龄并不清楚他的容貌,却记得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味道,淡淡的薄荷烟草与硝烟味混杂的气息,无法叫人忘记。而刚才他将她拉起来时,她便闻到这种气味。只是那一日宝龄只看到他的下颌,也感觉得出那种春寒一般的孤绝料峭,此刻却是大不相同。
那人看到她眼底的错愕,若有所思地轻轻一笑:“你记得我?”
“记得。”宝龄抿了抿唇,“那一天,多谢。”
那人深邃无边的眼底似乎流露出一丝奇妙莫测的情绪,随即散的一干二净,笑笑:“举手之劳,顾小姐何必放在心上。”
“你认得我?”这一回,轮到宝龄问他。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虎丘顾家的长千金、顾宝龄顾大小姐。”
居然连她的名字都晓得。宝龄迟疑了一下道:“你是……我爹的朋友?或者,你是也是商会的人?”
那人笑笑,并不言语,仿佛默认。
心底的猜测得到印证,宝龄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每次遇到他,她都是在一种极为窘迫的情况下。她禁不住失笑:“无论如何,谢谢你。”
如果是这样,那知道她的名字或见过她都没什么稀奇,也应该不是什么深交,她不用担心自己露了马脚。府里的那些人,至少还有人会直接或从旁地告诉她,他们是什么关系,但外面的人,宝龄实在不知道若是遇到了从前的旧识该怎么应对。怨只怨从前的顾大小姐并非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反而到处跑,否则她只要理清家中的关系就好。
心思微定,她却又忽然想起那日跟所有人说,是连生无意中经过她的园子救了她,如今既然真正救她之人是与顾府有往来的,便不太好了。她虽然不怕蒋氏与白氏知道了再生事端,毕竟顾老爷那日说连生是他叫去的,明显是袒护着她,蒋氏与白氏想必也不会再炒冷饭,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清,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她想了想开口道:“那日的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对任何人说?”见那人眉梢一挑,赶紧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顿了顿,她却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停住。
却见那人眼中含着笑意,似乎并不需要她的解释,只是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