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书中,那些姨太太总都是些难缠的主。
顾大小姐生前与两位姨太太相处如何,宝龄并不清楚。待招娣一一见过礼,她才知道顾老爷这两房姨太太,年纪微长的是二姨太、年轻的是三姨太。
她本费力想着应该管她们叫什么,转念一想,照那顾大小姐的性子,平日大约也不见得按规矩来,于是只是任由那三姨太拽着手,却也不说话。直到三姨太亲热地将她拉进屋里,按着她坐下来,她才顺势抽回了手。
三人坐定,招娣上了茶,水雾弥漫间,二姨太与三姨太对望一眼,还是二姨太先开了口:“身子好些了么?”
宝龄点点头,含糊地应了声。处境不明,她还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二姨太神色不定,略微停顿之后呷了一口茶,像是稳定了一下情绪才道:“宝龄,你爹生意场上琐碎的事多,你娘又精神不济,不宜操心。往近里说,我是你二娘,往远里说,我也算得上是你半个姑母,有些话,就当我逾越了规矩,与你说说……”说罢看住宝龄,似乎在端详她的反应。
宝龄心底一动,这姑母一说从何而来?
她正思索,这默许的模样却像是给二姨太打了一支强心针,她清了清嗓子,道:“咱们顾家虽不能与那些世袭望族相比,但在南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爹只有两个女儿,当你是珍珠宝贝一般疼着,你自小这般那般,我们也只当你年幼,并不作数,可如今,你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幸好没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你爹如何是好?你是顾家的长女,如今说小也不小了,日后做事总是想长远些的好。”
宝龄不知二姨太说的大事是不是指自尽一事,但凝视间,见她说话时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有些犯疑:顾大小姐自尽,其中的原委虽是不详,但古时的规矩严谨的很,做姨太太的,怎么来找小姐说这么一番话?何况,顾大小姐是嫡出,她的生母顾太太都未说话,一个做姨太的怎么就……宝龄看了招娣一眼,见招娣垂首而立,并未露出一丝惊讶,心里更是迷惑。
倒是三姨太笑起来,细眉一挑道:“二姐,你真是操心,知道的以为我们是来探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来说教的呢。大姐都不说什么,你怎么就……”
二姨太放下茶盏道:“本来大姐身子硬朗也轮不到我一个做老二的说什么,可老三你也是听说了,白朗大夫说,大姐的身子是越来越经不得折腾了,老爷若不是因为这些,又怎么会将这一大家子的事交给我?既然交给了我,我总得有个样子。老爷外头的事多,家里的事,总不能再叫他操心。”
三言两语,宝龄明白过来,这位二姨太虽是二房,可因为顾太太身体差,这顾家上上下下的事,都由她掌持着,所以说话一副当家主母的口吻。
三姨太翘着兰花指笑做一朵花:“是是是。我是怕宝龄心里还堵着呢,二姐就……”说罢看住宝龄。
宝龄被她们盯得发憷,只觉得那目光像是要在她脸上戳个大窟窿出来,只可惜她不了解来龙去脉,也就不可能做出太多的表情来,只是有些茫然。
二姨太等了半响不见宝龄反应,抚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终是开口道:“本来你们小辈之间的事二娘不便说什么,要说也得等你身子好了再说,可一来,好不容易菩萨保佑你没事了,我怕耽搁不起;二来,你闹也闹了,气也出了,经过这么一次,总是成熟些。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阮家四公子是你娘娘家的表外甥,自幼便跟你和宝婳两姐妹一块儿长大,感情自是比旁人亲近些,所以你见他与宝婳走得近,心里不痛快。可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那些不过都是一时的心思,做不得数的,闹闹别扭,过一阵子也就好了,犯不着作践自己的性命。再往回说,就算阮四公子真喜欢了宝婳,你一个顾家大小姐,日后还怕找不到出类拔萃的少年郎么?何苦钻牛角尖。你说是不是?”
二姨太每说一句,宝龄的眉毛便往上挑一分。她本就迷惑:顾家两姐妹花样年华、衣食无忧,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还弄出人命来。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一桩“桃色纠纷”。她喜欢她表哥,她表哥却貌似喜欢她妹妹,于是她想不开一死了之。怪不得顾太太来做说客。
明白了一些原委,宝龄抬起头,见两位姨太太都一并望着自己,心想着总归不能一直装哑巴。她本就不想再做原来的顾大小姐,只是不想叫人生疑罢了。既然不能装死装失忆,便只能装作受惊。毕竟那顾大小姐再强悍也不过是个被人娇纵惯了的小姑娘,没经过风浪、心理素质又差,所以才会为情所困选择轻生,如今鬼门关上走过一回,心里后怕、转了性子也不算牵强。
心绪百转,良久,宝龄故意嘟了嘟嘴,露出一副沮丧的模样来:“死了一回,我哪里还敢做什么,现在想想,没什么比活着好,听二娘的就是了。”
二姨太说完那番话本是神情不定,此刻见宝龄一副恹恹的模样,倒像真吓坏了,仿佛落了一桩心事,刻板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容:“你明白就好,你爹也宽心了。”
“宝龄倒是变得懂事了。”三姨太娇笑一声,拿起桌上白瓷碟子里的青梅放到嘴里,“怪不得老爷子从昨儿开始心情就好了,这些日子我还没见老爷这么舒心过。大姐一大清早也去了宝婳房里呢。看来他们早知道我们宝龄已经想通了。这样多好,年纪轻轻的,哪里有解不开的事。”
原来她那番谨慎被顾老爷与顾太太以为经过一场生死,她是想通了,原谅了阮四公子与自己妹妹。
这样也好。宝龄心想:她好不容易重获新生,不过是想安安稳稳活到老而已。若能有个和睦的家,别如前世那般,便是最好不过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正经话也说完了,也该扯些家常的了。”三姨太见气氛又冷下来,便打起了圆场,“宝龄,老爷知道你欢喜热闹,早上出门前还跟我说,吃过饭再叫白朗大夫来瞧瞧你,若没什么,夜里便要请戏班子过来唱上几出,去去晦气。”
“是么。”宝龄回过神应了声。
三姨太见她神情平淡,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看来真是吓着了,从前你是顶喜欢看戏的,还迷上了魏家班的巾生筱桂仙,常叫他唱完了陪你说会话呢。”
原来这顾大小姐很是博爱,心里放着阮家四公子、迷上一个唱戏的、还有一个……连生。想起连生,宝龄皱眉:若顾大小姐为了阮四公子寻死觅活,那连生又是怎么回事?看来她以后得把这一桩桩关系都梳理清楚了,省得将自己绕了进去。
三人又说了会话,宝龄只是听着,大约由于她刚才认错的态度良好,气氛也不算尴尬,到了吃饭的点,三姨太拉着宝龄去自己屋子里用饭,宝龄以要吃药歇息为由头婉拒了。两位姨太太走后,招娣便端来了中饭。
木耳丸子、香菜干丝、莼菜鲈鱼羹……一律是江南的小菜,清淡却不粗糙。应当是顾老爷特地叫厨房给她这个“病人”准备的。
宝龄的心思却不在饭菜上,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招娣拿来汤药让她服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响,张了张嘴:“大小姐真的不生阮四公子跟二小姐的气了?”
若换成真的顾宝龄复活,不知道还会不会,但她,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宝龄心底好笑,嘴里却含糊道:“我哪里生他们的气了。”
“哪里没有。”或许是刚才见大小姐有了些许“悔改”的模样,招娣胆子大了些,撇着嘴,小声嘀咕,“小姐从前见阮四公子与二小姐亲近,便变着法子气阮四公子,起先是针对二小姐,只要二小姐要的,您都一并抢过来,二小姐柔弱,只是任由您欺负,四公子看不过去,帮二小姐说了几句话,您便更是变本加厉,为了跟四公子赌气,居然离了家,每日夜宿在外,还在外头包了个……小倌……”
招娣这厢里絮絮叨叨,宝龄那厢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等一下!你说我什么?包……小倌?!”
“大小姐,这事儿咱们可都不晓得,是、是那殷媒婆说的!”招娣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又像是要哭出来,支支吾吾道:“大伙只道大小姐被四公子说了几句才赌气离家,老爷派人四下寻找,可久找不到,三日前小姐却不知怎么自个儿回来了,夜里吞了砒霜便……白朗大夫说回天无力,老爷便信了鬼媒人的话要为小姐说亲。昨儿夜里头,招娣经过柴房无意中听那殷媒婆说起,说带来与大小姐结亲那少年是、是小姐离家那段日子在外头包的小倌,她想多讨些赏钱才将那人赎了来。”
宝龄的思绪有短时间的空白,然后微微张大嘴呈石化状:连生的身份居然是小倌!也就是……鸭子?
这世上不仅有妓女、还有小倌。小倌,便是出卖色相的男子,有的叫娈童,有的叫相公,也有的叫“像姑”。
宝龄想起前世书中那些零零碎碎关于小倌的记载。她纵然再聪明,也无法将那个稚嫩的少年与小倌联系在一起。更想不到,“自己”跟他竟然是这样的关系。怪不得殷媒婆说什么“暗巷子”、“见不得人的勾当”。
虽然从两位姨太太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