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链摘了下来,才觉得顺眼了些,侧过脸便从铜镜里看到身后小丫头微微错愕的表情,于是转过身挤出一丝笑,正襟危坐,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大眼瞪小眼,招娣更为忐忑,宝龄只好道:“我要喝水,帮我沏壶茶吧。”
休息了一夜,身体似乎没那么难受了,但总归不太适应,喉咙紧绷。
招娣仿佛如释重负,匆匆去了,不消片刻又回转,手里多了一只白底青花的茶壶。
也许是昨夜自家小姐死而复生的事吓着这小姑娘了,招娣连倒茶的手都是颤抖的,几次将水洒在了桌上,终于倒完了,宝龄接过茶盏,倒是先舒了口气。
一口气还未顺过来,她便低声轻呼,赶紧放下茶盏,这茶,太烫了。
她这边手忙脚乱,那边招娣已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小姐恕罪,招娣这就再去沏一壶……”
宝龄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却不知该不该去扶她,只好道:“起来起来。”
招娣依旧跪着,满脸惶恐。
宝龄想到那叫连生的少年嘴里的顾小姐,提高了声音道:“没听见我的话么!”
果然,招娣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垂首站在一侧。
怨不得连生一脸怨恨,怨不得招娣待她与顾太太完全不同,她这副皮囊的原主看起来口碑真不怎么好。宝龄觉得嘴里微苦,只得尴尬的笑笑道:“茶也不用重新沏了,放着吧,凉了就好。”
抬头又见招娣张大了嘴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良久才蹦出一句:“大小姐不是一向不喜凉的东西么?就连瓜果也是要温过的……”
宝龄怔住,僵持片刻只好道:“我突然不渴了,随它去吧。”说罢看了一眼那茶水,只觉得喉咙冒烟。
招娣不置可否地望着她,低声道:“老爷一早出门去了,倒是两位姨奶奶听说小姐好了,说是要来探望小姐。”
宝龄缓过一口气,倒并无太多惊讶,从她睁开眼的那一刻,便知道顾家不是一般普通的人家。这样奢华的小姐闺房,哪里是一般人能住的?
既然是大门大户,除了正室,大约也就是刚才见过的顾太太,顾老爷再有两房姨太太也并不为过。
宝龄本来想拒绝,拒绝的法子有很多,最简单的一个不过是自己大病初愈,不想见人、只想安静的调理身子。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终归会来,她若想在顾家待下去,便有必要先将自己的身份处境与同一屋檐下的人际关系收拾清楚。
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从招娣入手,毕竟她是小姐身边的人,可这丫头看起来小心谨慎,单刀直入,怕是又会惊着。宝龄瞟了一眼紫榆百龄小圆桌的水渍,仿佛漫不经心地道:“瞧瞧这桌上都是水,还不擦擦。招娣,我突然好了,你是不是吓着了?拿个茶壶都拿不稳。”
招娣一怔,连忙拿了抹布来擦,低着头道:“招娣跟着小姐三年了,小姐醒了,招娣只有欢喜的份,哪里会吓着。”
宝龄实在看不出招娣有半分欢喜的模样,于是翘起嘴角:“也是,不过,外头的人肯定不这么想,少不得说了我许多话吧?”
死去的人忽然活过来,在这个迷信的时代,不可能没有几句闲言碎语,那位顾大小姐平日若真骄纵蛮横,眼睛里定是揉不进沙子,宝龄觉得从这里入手或许更自然些。
她很满意地看到招娣打了个哆嗦,呐呐不语,忽而或许想起自己的处境,才蚊子叫般支吾道:“说……说小姐是自尽死的,忽然活了,定是怨魂不散,不肯上路。”
原来顾小姐是自尽死的。怪不得顾老爷在她床头说了那样一番话。可顾小姐一个衣食无忧、二八年华的大小姐,哪里想不开要自尽?宝龄尽量掩饰脸上的惊讶,笑一声:“你信么?”
“我……”招娣哆嗦的更厉害,“招娣……不信。”
“其实也没什么,白朗大夫也说了全靠菩萨保佑,怪不得别人瞎猜,只不过……素臣、宝婳是怎么想的?”
宝龄想起顾太太说起过的两个名字,既然顾太太在她醒来的头一天便向她提起这两个人,一定与顾小姐的死有些关系。
“阮四公子跟二小姐……恐怕还不知道大小姐醒了。”招娣怔了怔,倒并无太多的惊讶,仿佛知道小姐会问起似的:“老爷为小姐寻亲的事儿只有祥福叔与我、还有几个下人晓得,老爷吩咐咱们,不必惊动其他人,太太与二小姐本就身子弱,经不起折腾,姨奶奶们老爷也让她们早早地回了屋,只说夜里请了法师为大小姐超度,隔日才入殓。”
原来如此。搭尸骨、定阴亲,本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顾老爷低调行事,也属正常,怪不得府里的人,昨日宝龄只看到顾老爷一人而已。
让她惊讶的是那素臣与宝婳的身份:阮四公子……二小姐。
宝婳……宝婳。她早该想到的,与她一样,名字里带个“宝”字,便是顾家的二小姐。顾太太来为她说情,这样看来,宝婳也是顾太太的女儿,是她嫡亲的妹妹。
若是如此,顾大小姐为何要怪自己妹妹与那阮四公子?又为何要轻生?
宝龄咬着唇,思忖间,听得外面响动,招娣出去片刻又回来道:“是二姨奶奶跟三姨奶奶来了。”
她腾地站起来,便瞧见两位衣着富贵的妇人一前一后缓缓而来。
前头那位年纪颇长一些,白桃子脸、朱口细牙,只是三角眼、八字眉、肉下巴,眼皮耷拉着,显出几分古板。一身宝蓝色元宝领长袄,胸口绣着金丝牡丹,裹在身上,像是一只糯米团子。
后头那位仿佛不过二十出头,倒是难得的容貌。乌绿天鹅绒窄腰身旗袍、碎钻发簪蝴蝶髻,细眉小嘴、眼神斜睨、风骚入骨,见了宝龄,已上前来拽住她的手,细细地瞧:“我们的大小姐这不是好好的么?真是谢天谢地,大吉大利!要不是老爷说起,我还不知道昨个儿夜里头发生的事呢。这不,一清早便跟二姐过来瞧瞧。”
声音微哑,熟稔中带着那么几分调笑,像是从嗓子底发出来的,让人心里痒痒。一双灵动的眼却是不住往宝龄身上打量,像是要从哪个旮旯里瞧出什么端倪来。
叁、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