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宁宁的小小的坟包还在深处,我一路走过来不知道冒犯了多少亡灵,有些坟头上长满了野草,有些用水泥夯实,有一种金属般的灰白。
郑宁宁的坟地上长满了田旋花和泥胡菜,小小的土包前面竖着一块水泥的碑,上面写着吾女郑宁宁,生于戊子年四月初八,卒于乙未年四月十八。
我把礼物盒放下,戴上手套开始在坟上拔草,不知道哪家上坟闲着无事,用铁锨铲了一下,坟包上有一道明显的锐器铲了一下的凹痕,像条裂谷,里面潮湿,插缝长出了些马齿苋。
我把草都拔下来,把坟包拔得像热水褪毛的母鸡,残留着毛茸茸的伤口,我再拢起土来,往坟堆上拍了拍,一脚把那些杂草往阳光下一扔,太阳一晒它们就会自行干枯。
在郑宁宁坟前,我反而什么都听不到,回应我的是一片死寂,空无,仿佛就连想象郑宁宁在天之灵看着我也是奢侈,我也无话可说,拆开礼物盒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知道台下没有观众,却还要对着墓碑表演一番,展示过后,一件件取回去,把礼物盒封好,对着缎带散开的一角,抽了一张纸巾垫在下面引火,砰一下按响打火机。
一轮火焰在我面前冉冉升起,我蹲在旁边,离得稍远,脸上的汗被烤干,又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
我随手抽走杂草堆里的马齿苋,用它微红的茎微微剥开一层做项链,把野草一点点掰开,分出两条没有空隙的省略号,凉丝丝地挂在手腕上,剩了两片叶子像个装饰。
最后,我把我掰好的项链也扔进火里,看着它烧尽成灰,最后不剩一丝火星。
太阳升起来了,烤得人后背发烫,像一把巨大的熨斗插上了电,热源滚滚而来,我终于起身,把脏了的白线手套卷袜子一样卷起来。
再次冒犯了路上了亡灵,我走到电动车旁边,打开车筐把手套甩进去。
车筐里多了个黑色塑料袋,掀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五六根绿油油的带着穗的玉米棒!
我来时的山坡那头倒是有很大一片玉米地,虽然还没到掰玉米的季节,但有些人的玉米品种是吃嫩的不吃糯的,这个时节就陆续开始雇工人掰了。
可是,哪个工人会闲着无聊往坟地这边来的孤零零的一辆电动车车筐里塞玉米呢?总不能是哪里来的孩子偷玉米然后战略性地放我车筐里了吧?
四周无人,我惴惴地拎起这袋子,在袋子底部看见了一些湿润的土。
我骑上车,翻过土坡,路过那片玉米地时停留了一下。我看见了几个雇工穿梭的身影,但是都在统一往那头的房屋去,现在这个时间,雇主应该管饭。玉米地里被里面那几根玉米带动晃了晃,像风吹过一样,很快就没有了踪影。
我本来决定立即走,但忽然看见了田垄上一块破旧的红砖压着一叠黑色塑料袋以免被风吹跑,还有一叠塑料编织袋。
我把电动车再次停在路边,走进玉米地里。
在育苗时留下的塑料薄膜残破地从土里钻出来,沾满了水珠,玉米茂密地生长,叶子又宽又带刃,走过时需要小心避让,田垄上摆着一些散乱的手套,玉米地深处摆着两个固定编织袋的架子,才装了一半,铁架上缠着一卷塑料绳,挂着一把生锈的剪刀。
我继续行走,这片玉米地过于广袤,又生长得格外繁盛,太阳晒不到地面上,热气却透过玉米叶传递下来,像是天然形成的塑料大棚,滋养着一撮撮在薄膜下生长的野草,四周变得很是闷热,但总有一股不知哪来的风短暂地驱散那闷热的空气,带来一阵凉意。
又走了几十步,我终于听见了女人们吃饭的声响,闻到了烩菜的香气,一定有五花肉,有土豆与酸菜,刚出笼的馒头必定每个饱满圆润洁白无瑕。
这时,我才恍然回神。
我这是做什么?忽然钻进玉米地里,难道我是想要买嫩玉米吗?难道我是想为那黑色塑料袋里的玉米寻找主人吗?可按照能县人的风俗习惯,那四五根都看不上,这里的主人一定会大肆嘲笑我,一摆手:“这才几个,都不够人偷的,我再给你掰点,拿回家去吧!”
我大张旗鼓地跑进来,被隔夜的露水和汗水浸透衣服,被热气蒸得眼晕,只是为了这几根玉米?
可我仿佛是有种直觉,隔着一道山坡,把带穗的玉米放进塑料袋再放进我的车筐里,一定是有人故意的。
答案立即揭晓了。
没走两步,我看见了甘玲,她一个人端着碗喝水,手里还拿着一根玉米杆。
我走动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她,在我发现她时,她已经瞥了过来,慢慢低头喝着水,咬了一口玉米杆,吮了下里面的汁液,就撇弃在一旁。
我没有过多客套:“玉米,你送我的?”
甘玲把碗里的水喝干净,放在一旁,两条胳膊搭在膝头,那一件黑卫衣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白背心,汗浸透了后背,我看见了她那件黑色运动背心,汗水从后颈淌下来,打湿了后脑勺散乱的头发。
“我看见你去坟地。”甘玲的声音很是沙哑,又慢慢地用手擦掉脖子上的汗珠,眼神望向别处。
“你在这儿打工?”
“一百一天,做两天,今天做完就没有了。”
“为什么送我玉米?换策略了?做好事还不留名的,你就算……”我刚要嘲讽一番,可甘玲只是平静而淡漠地扭过头,仿佛我在说什么她听不懂的外星语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