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约终于侧过头,满是疑虑地望进那双纯黑的眼。
“你信秦王爷,是因为你们有凉州之情,而我没有。”他耐心地解释。
“寿光县主或许无意,或许有意,错已酿成,阿婧罚她其实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你知道的人们总会偏帮弱者,秦王藏拙避锋也好,真无心皇位也罢,他做出来的样子已足够弱势,到时候所有的风言风语都会说是阿婧恃强凌弱,拥护秦王的人也会更多。”
“用不着跟我说这些。”祝约瞬时就懂了他拒绝之意,缓缓眨了下眼。
他实在是很累,也不想多做纠缠,“你不应就不应罢。”
晏闻沉默下来,缓了片刻,他才道,“你认识皇上比我还早,他本性并不坏,只是年少登基,大权在握一时惶恐,再给他两年处事成熟定会放下疑心”
“两年?”祝约看着他,觉得好笑至极,他扯开自己的衣襟,将新上绷带的伤口露在晏闻面前。
这些年祝约一直生活在京中,没再去过西北,早点风吹日晒他也没黑上多少,如今更是白得刺目,反到让那些细碎的伤疤更加显眼。
即便重新包扎,依然有鲜红点点溢出,就像是开在雪上的红梅。
“谁再给我两年?”祝约望着他,目光空空,“我本想借着长公主一事激起你几分怜悯之心,日后兵戎相见还能留几分退路,如今我不怕告诉你,你根本不必谢我,因为这箭本就是冲我来的。”
“你害了宋旭,宋远柏如何肯罢休,他派刺客行刺朱翊婧却不敢真要她性命,无非是想给你和皇帝一个警告,而杀我的人,下手狠绝不留余地。他们用的是锦衣卫的招式。”
晏闻瞳孔骤缩,他看着祝约被白纱包裹的右肩,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祝约不是瞎子,他能看出来晏闻在想什么,朱端实在无需对他动手,祝襄驻扎西北,一旦独子出事,他没了祝约这个牵挂,扶持秦王必然无所顾忌,但凡朱端有点脑子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杀祝约。
“可如果我是死于保护长公主呢?”祝约像是觉得晏闻天真,他目光一点一点沉下来,“你别忘了,这个时候,秦王回京了。”
“秦王府和定侯府西北三年乃生死之交,他不愿意我和秦王有任何联络,宁可丢了我这个质子,也绝不让秦王将我攥在手中。”
祝约系好长袍,靠在床头抚着食指上曾经舞刀弄枪的老茧,他的手虽白却算不上多嫩,有着不少粗粝伤痕,“你说得对,我了解朱端。他做的出这种事,不计后果,不顾我父亲一把年纪还在西北为他卖命,游移不定的东西他宁可丢掉也绝不试着查清,试着相信你忘了谢家父子是怎么死的?”
“慎言。”晏闻蹙眉提醒道。
“焉知我之今日不是你之明日?”
祝约咳嗽两声,他咳红了眼也不在乎,像在笑话晏闻,仍是轻声细语的。
“我从前觉得,你是长公主心上人,他绝对不会对你做什么。但那天长公主就在我身后,如果我没有挡那一下,箭偏一寸,结果谁都说不准,他对亲妹尚可如此,何况你呢?晏大人。”
晏闻面色早已冷如冰霜,祝约向来磊落,不屑挑拨,他不过在把洞玄观一事原原本本说给他听罢了。
“听我句劝吧,皇位会把人变成怪物。当年的九皇子温和良善,心存旁人的每一丝好。如今呢?阿婧曾经也是那样乖巧,她在梅里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祝约望向放在床头的芍药罗裙,周皎去地太早,留给他的东西不多,每一件他都好好珍藏着。
定侯府没有女眷,朱翊婧浑身湿透他愿意拿出珍爱之物救急。即便朱翊婧不知道这件衣服的于他而言算什么,也不该迁怒旁人的好意,还是有救命之恩的好意。
曾经为一块糕点就能谢他半天的小公主早已荡然无存,太湖畔明媚的少女也逐渐面目全非。
“晏闻,不论过去现在,我都无害你之心,当年我知晏凌鸿苛待你,也知你本无意党争权贵。”
祝约凝眸看他逐渐捏紧的手,叹道,“我若是你,就去向皇上求娶长公主,趁她还没被彻底被权欲迷了眼睛,带她走得越远越好。”
他说完这句,抬手叫人送客。
这些日子鸿胪寺积压着各种事情,出使队伍还未进入金陵,秦王与寿光县主回了王府不曾再出来过,未免结党营私之嫌,秦王府谢绝了所有拜见,只在祭祖前求个清净。
晏闻从鸿胪寺下值回府,路过一处摊子,摊主是个老婆婆,叫卖着春日里最后的一批鸽子。
平凡人家与富贵子弟不同,他们不懂什么是射柳,不懂什么是折枝江畔晚来风,只会指望这些还未长成的鸟儿带来几个铜板糊口饭吃。
所以当晏闻停在这间小小摊位前时,老婆婆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她用粗糙的手将一只竹笼送到晏闻面前道,“官老爷,咱家这鸽聪慧机灵,放多远都能找到家的。”
竹编的笼子里有一只小鸽子,约莫刚生不久,还带着发白的绒毛。
晏闻没顾得上自己蹲下及地的官袍,他许多年没有这样放松的时候,他伸手碰了一下小鸽子,因为透风的缘故,幼鸟有些冷往他手指处凑了凑。
这一瞬他想起了乌衣巷,想起了白墙黑瓦下的王侯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