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夕阳斜了还点着灯继续,某日有学生拎着一只红头画眉喊他斗雀儿玩,劝他不必如此勤奋,说夫子这是听了你家人的意思罚你呐。
晏三公子摇摇脑袋,有理有据道,“我非得装得不愿意来学堂我家里面的人才愿意送我来,我若说愿意他们反倒觉得我憋着坏耍他们呐,如今已经来了,若叫夫子退回去就没安生日子了,不如随遇而安,反正在这管得横竖没家里严。”
众学生都是梅里世家出来的,听这话像是瞬间得了知己,鸟儿也不斗了,都围着他一字一句叽叽喳喳诉苦起来,无非是家里如何如何严苛,卯时就要起,书寮课业虽繁重,好歹还能睡到辰时。
小公子们热热闹闹打成一团,聊着聊着晏闻突然把湖笔往唇上一搁,吸着鼻子,看着三桌之外静静抄书的祝约,怪声怪气道,“这位兄台是谁?这几日怎么也不同我们说说话。”
书寮里的学生虽不常和祝约玩,但对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王侯门楣还是存了几分敬畏,忙不迭道,“那是金陵来的祝小侯爷,课业一等一的认真,不大爱逗趣耍乐的。”
有人对他招招手,“诶,祝小侯,要不今日来跟我们一起教这画眉唱歌儿啊!”
少年不识愁滋味,凡事就图个热闹,那时候的疏离亲近其实只隔着一场嬉戏打闹。
似乎没料到他们会喊上自己,祝约拿着笔的手微顿了一下,一滴墨落下来洇湿了一行好字。
他心里天人交战着,要问为什么平日里不和其他学生打成一片,实则并非高傲也并非天性冷漠,而是因为他不敢。
不敢让自己身上的血腥风沙染上这群少年干净的袖袍,不敢让举手投足间不自觉流出的西北兵营做派辱了孔孟之道。
骤然相邀,祝约无措地回身看了一眼围坐在一处的清贵少年们,片刻后歉然道自己还有书要抄,不便久留,几乎是落荒而逃。
风里仿佛飘来晏闻一句什么话他没听清,等回了自己的居舍才后知后觉了那份懊丧。
第10章无心
近日书寮里众人觉得不爱说话的祝小侯爷被话忒多的晏三公子缠上了。
起因是学生们午后无聊打了个赌,赌祝小侯爷长在西北蛮荒,学识一定不如他们。晏闻跟他们一道扒着门帘看祝小侯爷独自温书,不知怎的就被推了出去,这试探自然由他打了个头阵。
结果祝小侯爷起先没理他,等散了学才轻飘飘地扔给他一份八股破题,字迹文采无一不是上品。晏闻抓着那张纸,顿时就觉得哪怕是为了日后夫子的课业,此人都值得结交。
自那之后,晏三公子要么就拉着人去书寮后的竹林打鸟,要么就带着他跟一群半大少年去凤谷东麓钓鱼吃锅子。
被一帮学生簇拥着并不容易跑掉,脸皮薄的祝小侯爷再不愿也不好当众说不,堪堪去了两次。
凤谷东麓的鲈鱼锅子味鲜汤醇,学生们吃完了宴就一道在梁溪河边弹琵琶击鼓唱曲儿,晏闻就靠着河堤抓了鸽子玩射柳。
少年玉带朱衣,抬手挽弓,举手投足间十足的风流。
若是射中了葫芦,就会引得学生们一阵恣意地欢呼。
场面越热闹,祝约也就愈发觉得自己是个无趣之辈。
于是几次之后,他说什么也不去了。学生们发现祝小侯好像又变得不大爱搭理人,天天下了学就推辞说要去医庄照顾爹爹。
一连七八日他都守在祝襄床边,起初祝襄还颇为感动地叹一句吾儿孝顺。到后来已经好了大半的祝将军包着半边身子的绷带,虎着脸和他大眼瞪小眼,骂人的声音都大了许多。
“你说说你,这个年纪不去和书斋里的小子们玩,老跑来烦你爹我做什么?!”
药炉子“噗噗”烧着,祝约抱着本书坐在他床边看炉子,听耳边骂骂咧咧,他抬起头阴恻恻地看了一眼祝襄,“不是你让我读书的吗?”
大病初愈的祝将军躺在床上两眼一翻,一口气差点没憋上来,第二日就让医庄关了大门不许再放祝约进来。
吃了亲爹的闭门羹,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灵岩山藏书阁。
最近晏三公子越来越无法无天,甚至开始去学舍堵他,烫金描红的拜帖一封接一封,打开无非就是游山观柳,斗雀投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看着颇有不把他拖出去誓不罢休的意味。
祝约翻过就丢在了学舍的竹编箱子里,全当没看到。
藏书阁建在山腰,推门就是碧波莹莹的太湖,这里存的都是吴氏代代流传的奇书杂文,道儒学经,平时湖东的学生嫌爬山太脏太累少来此地,白白便宜了祝约。
他在藏书阁读六韬山海,学鬼谷墨经。每日下学来这里点一盏灯,听窗外浪拍潮岸,翻一翻史册道论,好像这才是他自己的境地。
直到小半月后被晏闻堵在了书案前。
湖上春风贯堂而过,藏书阁四楼又挂着篾帘,祝约怕风大引了山火,只点着一盏灯,低头抄一本史学,刚抄到秦汉,暖黄的灯光突然就被一道狼狈身影挡住了。
灰头土脸爬山上来的人一手抓着他抄的拓本举在半空中,长眉拧起十分不解,又有点生气,“你说没空出去玩儿就是在这儿看这些啊?!”
祝约一时被挡了烛光,又被抢了书稿,毛笔在纸上划出一大道墨迹,毁了半页劳苦,他忍了几日,此刻摔了笔,也怒了,“能不能别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