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襄躺在身后的马车里,全然意识不到儿子在前头想什么,他伸出一只手挑开帘子,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点,笑问,“还有酒吗?”
祝约骑着马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要喝酒你就下去,一个人走去梅里。”
祝襄竖起眉毛佯怒,“胆子大了,你老子喝酒也要管?”
祝约单手执鞭,也不说话,就拉着缰绳坐在马上盯着他,长大后的眉宇间更有了几分周皎的风采,祝襄一凛,老老实实地放了帘子缩了回去。
临行前,朱桯偷偷摸摸给祝襄装了一坛西北的烈风酒,还没上马车就被秦王妃给扣下了,素日温温柔柔的女人站在院子里,皮笑肉不笑地把酒坛子砸了个粉碎。
刀伤枪伤忌酒忌辣,但祝襄还是忍不住想喝,因为那伤口太深也太疼,只有烈酒灌下去,头才能晕乎,才能不去注意身上一阵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意。
秦王妃不比秦王和祝襄兄弟情深,她是个明事理的人,加之有个天生痴傻的女儿,更知道该如何拿捏祝襄。
她摔了酒后只对满脸可惜的祝将军说了一句话,“你不在乎伤口烂了腐了,也要在乎在乎你儿子。”
蛇打在了七寸上,于是祝襄就真的没再要酒,咬着牙忍了一路。此刻祝约见那帘子可怜兮兮地落下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忍,他用马鞭挑起,祝大将军正窝在软垫上病恹恹地假寐,额上有细细密密的冷汗。
祝约对他道,“等到了吴氏,若是大夫说可以喝一点,我就去给你打酒。”
祝襄立即来了精神,“真的?不准反悔!”
祝约依然是黑脸菩萨,“若是大夫说不能喝,你就是疼死也得忍着。”
说罢他没理睬身后车帘里祝襄假模假样的哼哼,骑马走了。
实际上最后到了梅里,祝襄也没喝成一坛酒,医庄上铁面无私的大夫将人安顿好之后,早有吴氏子弟等在门口,要接他去湖东书寮。
他不解为何自己要走,祝襄就拉着他婆婆妈妈唠叨了一通,大致意思就是好好听学,以后争取考个功名回金陵去光耀门楣。
祝约当时更懵了,没想通为何祝襄一会儿一个主意,幼时跟他说不想读书就去骑猎打兔子,后来又说要带他上战场建功立业,如今绕了一圈还是回到原点让他好好读书。
直到光阴流转,许多年后他再回梅里,见到了当初给祝襄看诊的老大夫正坐在藤椅上慢悠悠地叹。
“当年啊,祝将军告诉老夫,说祝家都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功名,你合该同他们走一样的路,他也觉得男人身上多几道疤是英武,大丈夫为国战死那是无上荣耀。后来吧也许是前几十年太顺当,打仗苦了点也没受过什么大伤,临了真的丢了半条命才知道有多难受,有多疼,那伤口跟钻骨噬髓似的。他啊,突然就不想这刀啊枪的往你身上扎了。”
老大夫边给他把脉边眯眼晒着秋色,“老夫当时就乐了,跟他说,殊不知这庙堂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一不留神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不然吴氏也不会定下宗族子弟不得入仕这一门规了,你可知祝将军又说什么?”
秋庭寂寥,祝约躺在当年祝襄躺过的地方,还没来得及猜上一句,就听那老大夫又笑道,“他就坐在你那地儿翘着腿说,‘我儿聪明,考得上与否都好,大不了就当个金陵城的风流纨绔大梦一生,我是他老子,再怎么建功也就是为了让他快活,他快活了,我还有什么可求的。’那德行真是欠打。”
眼前几乎能看到祝襄当年那副畅快随性的模样。
后来的祝约懂了其中缘由,当年的祝约却不懂,但足够听话。
他听话地去了坐落在太湖边上,灵岩山下的湖东书寮,顺理成章地脱了劲装疾服,做了吴夫子吴舜冬的学生,又在来年春天遇到了半波亭一树桃花外的梅里少年郎。
刚到梅里那一阵祝襄的伤势时好时坏,他日日都在医庄书寮间奔波,和其他学生少有能一起游玩耍乐的时候,所以那时众人都觉得西北来的小侯爷沉默寡言,总是行色匆匆,难以亲近,渐渐地就也没人和他一道了。
直到晏闻的到来。
梅里晏家的三公子是被亲姐姐揪着耳朵送进来的。
某天午后,学堂外的竹林里风又是暖洋洋的,众人被吹得昏昏欲睡,难得看见了这么大的乐子,霎时都精神抖擞起来。
晏三公子年方十七就已经名震湖东,生的长眉英挺,眼角含情,本该是一张勾人的风流面孔,周身又侵染了书乡故地的书卷气,矛盾重重又分外契合。往湖东世家公子里一站都是一眼能看见俊朗,所以颇受各家女儿的追捧。
传言常州府通判都曾想与晏家结亲,俱被晏氏以犬子年幼和未考功名给拒了个彻底。
看这样的人吃亏比温书有意思,学生全部没了心思,只管睁大了眼瞧热闹。
晏闻被拎到学堂后独自占了最后一排矮桌,撑着下巴,漂亮的脸上表情十足的不端,十足的猖狂,摆着脸色听晏大小姐晏望与吴舜冬说好话。
大家都以为这是个不服管的纨绔,只等一场大戏开幕,谁知晏大小姐一走,晏闻就哑了火,乖乖看起书来。
吴舜冬回来后什么也没说,慈祥无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那笑容颇有几分藏着刀的意思。
果然往后几天,晏闻的课业总是比他们多出许多,常常坐在书舍一写就是一下午,写得头昏脑胀,两眼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