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张哥”显出远超他年龄的老成。
“带我去见他们--我相信你们已经把他的父母安排到了一个合适的地点。”酒意上涌,杜义山摇头晃脑,伸手拍打与他并肩坐于越野车后排的“张哥”的肩膀。
“张哥”拂开那只醉意浓厚的右手,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小心!”
万岳峰是在睡梦中被人叫醒的。
叫醒他的两个人没有开灯。这是一个足足睡有一百人的集体宿舍,上下铺,万岳峰睡的是下铺。黑暗中,他只能感觉到叫醒他的两个男人年轻而精壮。
两个年轻人低声命令万岳峰跟他们走,万岳峰摸索着寻找自己的t恤衫、五分裤以及拖鞋。其中一个年轻人贴近他的耳朵,沉声说:“什么也不用穿,就这样走。”万岳峰的肩膀触碰到年轻人的胸膛,他可以清晰地感知年轻人的腋下挂着枪套,露出的枪柄与皮革金属的质感让他浑身形同筛糠。
两名年轻人拖着小裤衩、光膀子、赤足的万岳峰,熟练地穿过高低床之间迷宫般曲折而狭窄的通道。
三分钟后,万岳峰被推进员工浴室。偌大的一次可供上百人淋浴的浴室此时由万岳峰一人独享。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在自己沐浴时不眨眼地盯着自己的年轻人,脸上有一道瘆人的刀疤。
他们给了万岳峰五分钟的时间淋浴,随后扔给他一件崭新的白衬衣、一条灰色西裤、一双黑袜和一双黑色人造革皮鞋。
陈晓涵是从工位上被叫走的,这天她上夜班。
同样,陈晓涵被素不相识的两个年轻男人带到大浴室。和男浴室一样,女浴室没有隔板,没有浴帘,上百个淋浴喷头沿墙面铺设,喷头与喷头之间,相隔不到一米。其中一个年轻男人跟随陈晓涵进人浴室,没有丝毫回避的迹象,陈晓涵踌躇着不肯脱衣。年轻男人双手抱在胸前,右手压住挂在左腹下的手枪,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洗澡!”
别说是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注视下赤身裸体,就算这个男人命令自己跪下、趴下或者仰躺,陈晓涵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沉默地服从。更何况,女浴室和男浴室一样,明目张胆地悬置数十个摄像头,那些缓缓转动的“枪式”摄像头、苍蝇复眼一般的“半球”摄像头,时刻提醒着“员工”:哪怕是洗澡,你们的一举一动尽在监控之中。陈晓涵和她的女同事,她们的裸体,对监视她们的保安或工头来说,早已司空见惯--对陈晓涵来说,唯一的幸运是,被扔进这个以“科技”命名的园区,投人暗无天日的“车间”之后,她并未被强奸,甚至没有被骚扰。
他们给陈晓涵准备了崭新的胸罩、内裤、白底碎花连衣裙,以及一双白色细高跟凉鞋。
万奇麟的父母在一间类似于宾馆标准间的客房里相见。被诱拐到这个他们至今不知道何国何地的“科技园”以来,这是万岳峰和陈晓涵的第一次见面。此前,他们分别被告知,万奇麟涉嫌在赌博中作弊,因欠下约五十万美元的赌债和违约金,他们必须在这里“打工”,如果“业绩”出众,他们将分别获得每月近万美元的“高薪”--这些钱,万岳峰和陈晓涵当然是见不到的。告知他们此事的工头承诺,薪金将存人他们的户头,只要努力工作,夫妻俩不超过三年,就能积攒下足够的美元,还清万奇麟欠下的赌债,那时,他们将一家团聚,重获自由。
万岳峰和陈晓涵不会傻到相信这一通鬼话,但是,除了相信,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而且,很快,万岳峰和陈晓涵就明白,他们从事的正是被称为“电诈”的产业。他们已经成了骗子,他们犯下诈骗罪,证据确凿。他们诈骗的对象全都是中国人。就算他们能够重获自由,能够重返中国,谁来担保他们不会受到中国法律的惩治?谁能担保他们不被投进中国的深牢大狱?
万岳峰和陈晓涵分别询问过万奇麟的下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一万奇麟正在接受培训,准备参加新一轮赌博。工头告诉他们:如果万奇麟的记忆力足够强大,运气也足够好,而且不再自作聪明地作弊,万奇麟将在下一轮赌博大赛中赢得百万美元大奖。届时,万奇麟不仅能还清赌债和违约金,而且能身携巨款,骄傲地迎接他的父母、与父母一起荣归故里。工头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一丝讥消的微笑,但这并不妨碍这对父母心存一丝买彩票中大奖般的虚幻梦想。
无须克制,万岳峰与陈晓涵不会也不敢相拥而泣,他们惊慌失措,宛若根本不认识对方。
正对双人床的桌子上,三脚架支起一部手机。手机后面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黑衣黑裤的精壮青年男子,另一个是长发凌乱面色浮肿的中年男人。
“你们即将与你们的儿子万奇麟进行视频通话。”杜义山开口说话,房间里顿时弥漫开浓烈的酒馊气息。
“你们……可以靠近一些。对,并排坐到床上,来,对准摄像头。”酒意盎然的杜义山如同进入癫狂工作状态的导演,口齿含混,动作浮夸。
万岳峰和陈晓涵立即并肩在床沿上坐下,这对相互怨恨的夫妻,情难自禁地握住对方的手,刹那间,四只眼睛泛起泪花。
“很好,很好。不要哭,要笑,要…开心。”杜义山绕过桌子,走到两人跟前,他伸出双手,扯住万岳峰的两个嘴角,用劲往上提,“对我说‘茄子’……”杜义山转向陈晓涵,“你也一样,说‘茄子’。”
万岳峰和陈晓涵的“茄子”说得比哭还要难看。
黑衣黑裤的年轻人将两条粗壮的胳膊抱在胸前,冷眼旁观,没有说一个字。
杜义山回到桌子后面,双手压住桌面,隔着支起的手机,他的上身微微俯向并肩坐于床沿的万岳峰和陈晓涵,像是一个正对着麦克风发表重要讲话的官员。
“你们的儿子万奇麟,嗯,我可以告诉你们,他活得很好,比你们活得要好很多,住别墅,开小灶,有专门的女仆为他提供二十四小时的贴心服务。为了不让你们的儿子感到寂寞,我们特意安排了一位小姐姐与他同吃同住,陪他玩耍。万奇麟正在学习某些非常重要的知识,这将有助于他成为真正的世界顶级的天才。不过……”杜义山停下来,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孩子终归是孩子,偶尔会闹点儿小脾气。今天,万奇麟就很不听话,坚决不肯完成作业,所以,直到现在,他还不能睡觉。睡眠不足将m重影响孩子的记忆力,对吧?所以,我想请你们跟孩子见个面,劝劝他,让他一定要听话…。…"杜义山的最后两句话,透出一丝脉脉的温情。
“麟麟在哪里?”陈晓涵忍不住站起身。
隔着桌上竖起的手机,杜义山低下头,翻起死鱼般的眼珠,望向陈晓涵。
“坐下!”杜义山的声音不大,却令陈晓涵无法抗拒。
“孩子离你们,很远……就算是坐直升飞机,一时半会儿也见不到他;孩子离你们,也很近,近到·只要打开视频,马上就能见到他。”杜义山伸出右手食指,抚弄三脚架上的手机。他醉得厉害,差点儿把手机弄倒,于是及时收手,身后的黑衣青年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
“好了,听我说。”杜义山抓起堆放在桌子一角的一沓A4纸最上面的一张,举到自己胸前,“能看清吗?"
A4纸上用红色的彩笔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大字:“微笑”。
陈晓涵赶紧点头:“能,能看清。”
万岳峰赶紧咧嘴,努力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