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发誓吗?”万奇麟的眼泪滚滚而下。
“我发誓。”说出这三个字,胡英子的心脏如遭重击--我如何能找到他的父母?我连自己的父母都找不到呀!这份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充满了无奈与苦涩。
一声闷响,双筒猎枪坠地。
胡英子宛如受惊的兔子,蹦到万奇麟跟前,将落到地上的猎枪抓到手里。她挺直腰板,敏捷地摁住退壳卡榫,一抖手腕,枪管折落,枪膛里的确没有子弹。
她呼出一口长气,本能地想一巴掌扇在万奇麟的后脑勺上,却硬生生地把手收回去。
抖手腕,猎枪枪管折回。她把枪藏进衣柜深处,长吸深呼三次,温柔而严肃地对万奇麟说:“别乱动这玩意儿,喜欢打枪,姐姐以后教你。”
“姐姐”两个字,就那样自然而然地从胡英子的嘴里说出,而她并未感到丝毫的惊奇。
洪德全不喜欢别人叫他“司令”、“将军”、“首长”……那是父辈们喜欢的称谓,老得掉牙,土得掉渣,而他的死对头金世珑似乎很喜欢。
不久之前,金世珑视察他的丛林部队。次日,安插在金世珑身边的内线将现场视频送抵洪德全的案头。
金世珑的阅兵式在一个简陋的广场上举行,看上去像是一处乡村小学的操场。临时搭建的主席台饰以松枝和野花,不像庆典,在洪德全眼中更像一场因陋就简的葬礼。身着绿色军装,头戴绿色平顶长檐帽的金世珑站在主席台正中,他没有佩戴军衔标志。簇拥在金世珑左右的军人们佩戴上校、大校乃至少将军衔。洪德全在心中冷笑,金大少还算低调吧,至少他没有让他的副司令佩戴上将标志,那样一来,金大少就可以给自己戴上大将军衔,那可是千塔国的最高军衔。
怀抱前苏联制式自动步枪的近千名士兵,列成十个方队。一名少将陪同金世珑检阅部队。每走过一个方队,金世珑大声问候:“同胞们好!”士兵们齐声回答:“总司令好!”金世珑走过下一个方队,又换上另一种问候方式:“同胞们辛苦了!”士兵们齐声回答:“胜利!胜利!胜利!”其中不乏稚气的童声和清脆的女声。
洪德全注意到,士兵们装备的是中国“56”式弹挂--“弹挂”即弹药携行具,系于胸前,用于携带弹匣的数个并列条形口袋。“56”式弹挂曾经风靡世界,从亚洲到非洲,从中东到拉丁美洲,几乎是游击队的标配。“56”式弹挂数十年前就已经被中国军队淘汰,如今,在购物网站上,花费不到二十元人民币就可以买上一套。
为了迎接“总司令”的检阅,金世珑的丛林部队换上了清一色崭新的高腰迷彩胶鞋,把夯实的黄泥地面踏得啪啪作响。方队通过主席台,带队军官下令:“向右看-”士兵们立即由齐步换为正步,带队军官向金世珑行举手礼,土兵们行注目礼·…台上的金世珑一本正经地举手回礼。
洪德全独自一人在他的“椭圆形办公室”里,关起门来观看金世珑阅兵的视频,一边看-边冷笑,他的心比他的笑还要冷。他很清楚,如果不是千塔国数千政府军驻守在大木田地区,二旦金世珑举兵“收复”大木田,仅凭自己手下的那些警察和保安,一夜之间就会被金世珑打到遍地找牙。
所以,洪德全必须继续寻求千塔国政府,尤其是千塔国军队的庇护,更重要的是,他深知,绝对不能触碰中国政府的红线--必须把贩毒、电诈、网赌、非法人体器官买卖这些脏水统统泼到金世珑等其他三大家族的头上--不过,他同样深知,金世珑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脏水全都泼到他洪德全的脑袋上。
此时,洪德全坐在宽大舒适的皮转椅上,面对整整一面墙的液晶显示器,缓缓移动鼠标,选定别墅区的监控画面。“雄狮小队”对他言听计从,而且办事效率很高。一念至此,洪德全略感欣慰。
洪德全调出十四号别墅的监控画面,把音量调大。露台上,他可以看到胡英子正在教万奇麟“打拳”。孩子撅着嘴,不情不愿地蹲着别扭的马步,胡英子负手,绕着孩子缓缓行走,不时纠正孩子的动作。稍后,胡英子拿着一本“教材”,开始教孩子基本拳法:直拳、勾拳…·洪德全露出一丝微笑,他关闭所有的显示器,任由他的“舰桥”沉入黑暗,犹如在无星无月的海面上夜航的巨轮。
当他在心里将胡英子和万奇麟称为“两个孩子”时,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记忆长河的深处,那里浮现出的是另外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一个叫洪范,另一个叫罗洁。
三十四年前,金世珑的父亲金鼎鸣,在洪德全的父亲、“亲密战友”以及最重要的副手洪大成的支持下,秘密联络千塔国政府,突然发动兵变,向他们的老东家反戈一击,换取千塔国政府对大木田“高度自治”的确认。
害怕老东家的血腥报复、金鼎鸣反其道而行之,隐姓埋名、潜藏于中国南部某城市。而洪大成的儿子洪德全,亦被送人这座城市。
风头过后,金鼎鸣重返大木田,在洪大成的协助下,全力推进大木田地区“自治”。
年幼的洪德全并未一同返回,洪大成派出包括管家、保镖、保姆在内的十余人的团队,保护、照料他的独生子。洪德全长到七岁,化名洪范,人读这座南部城市最昂贵的私立小学。男孩儿念到三年级时,结识了刚上一年级的女孩儿罗洁。
十七年之后,二十四岁的罗洁告诉二十六岁的洪德全,她的真实身份是金鼎鸣的私生女,她的名字本应叫作金世珍。
陷落于黑暗中的洪德全回忆起私立学校那些温情脉脉的周末。孩子们大都被家长接走,罗洁的妈妈几乎从来不接她回家,洪范--洪德全是不屑于回家,对他来说,空空荡荡的周末校园远比被称为“家”的冷冰冰的大别墅自由自在。一到周末,洪家的团队就“接管”了学校。洪家是这座私立学校最大的金主,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座私立学校亦属于洪家的众多产业之一。周末的私立学校,洪德全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通常会征求罗洁的意见,温和地叫她“妹妹”。那些周末,娇小的罗洁拉着洪德全的手说:“我幸福得就像个公主。”
关于那所私立小学,洪德全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十三岁那年,有个男孩儿-洪德全已经全然忘记他的姓名,只记得他对罗洁大献殷勤。洪德全对此冷眼旁观,稍后,他告诉自己的管家,那个男孩儿很讨厌--很快,那个男孩儿的父母带孩子驾车外出时,不幸发生车祸。虽然没有死人,但全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男孩儿因此断了一条腿,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校园里。
洪大成派出另一个团队,把他护送到美国。洪德全在美国上完中学,进入大学学习人工智能。
十五年前,学业未竞的洪德全被父亲紧急召回大木田,接掌父亲的“帝国”。数月之后,在新加坡一个华人富豪的联谊酒会上,他看到一袭白裙的罗洁,端着一杯血红的鸡尾酒,款款朝自已走来……
洪德全拿起手机,懒洋洋地通杜文山的电话。
杜义山对胡英子撒了谎,他确实有一部手机,但他也没有完全撒谎--他的手机只能接听一个人的电话,那个人就是洪德全:同样,这部手机仅可以拨打一个号码,亦是洪德全的号码。
自杜义山获得这部手机以来,他从未主动拨打过电话。
次日晚餐时分,杜义山出现在十四号别墅的餐桌旁。白衣女仆殷勤地为他搬来椅子,杜义山优雅地坐下。他礼貌地谢绝胡英子共进晚餐的邀请,温和地请求胡英子和万奇麟继续用餐。胡英子非常担心杜义山旁若无人地点上一根香烟,好在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让白衣女仆给他沏了一杯绿茶。他当然知道,白衣女仆不是聋子,她只是被剥夺了说话的功能。
“你是谁?”万奇麟鼓起眼睛、盯着杜义山发问。
“没礼貌。”胡英子立即训斥道。
“没关系。”杜义山伸出手,试图抚摸万奇麟的脑袋,孩子立即不加任何掩饰地避开。
“我是你们的邻居。”杜义山停下来,缓缓吹拂水面的茶叶,“我姓杜,你可以叫我杜伯伯。”
“我不认识你,凭什么叫你伯伯?”万奇麟不假思索地反驳。
“我是你姐姐的朋友啊。”杜义山呷一口绿茶,笑眯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