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一位胖太太尖起嗓子回答,〃上个礼拜二他在我家里吃了一顿午饭……〃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安娜·萨维什娜·格洛波娃身上。她是个头脑相当简单的寡妇,人人都喜爱她善良而快乐的性格。大家怀着好奇心准备听她说故事了。
〃是这么回事,三个礼拜以前我打发管家上邮局汇一笔钱给我的万纽沙。我倒不溺爱儿子,即算有那份心思,也没有那份能力。可是,诸位也晓得:当了近卫军军官,日子总该过得称心体面,所以我就尽可能把收入分一些给他。这次我就汇去两千卢布。虽则我脑子里不止一次闪过杜布罗夫斯基的影子,但我又想:离城很近,只有七俄里,或许没问题吧!到了晚上,管家回来了,我一看,他一脸惨白,衣服撕得稀烂,马车没了——天啦!我问:怎么?你怎么了?他回答安娜·萨维什娜太太!强盗抢了,我差点被杀掉,碰到了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他要把我吊死,后来看我可怜,就放了,但却抢得精光,马和车子也抢去了。我晕了过去。老天爷!我的万纽沙怎么办呀?没有法子想,只得写封信给儿子,告诉他这一切经过。信里头只有祝福,一个子儿也没有寄去〃。
〃过了一个礼拜,又过了一个礼拜,一天,突然一辆马车开进院子里。一位将军要见我。欢迎!欢迎!走进来一条汉子,三十五岁左右,黑脸膛,黑头发,大胡子,相貌堂堂,就象是库里涅夫将军。他自我介绍说,他是我亡夫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朋友和同事。他正好路过,知道我住在这儿,不能不来看望朋友的遗孀。我招待他,好东西都搬出来给他吃。我们交谈着,天南海北闲聊,最后扯到杜布罗夫斯基。我把那倒霉的事儿告诉了他。将军皱起眉头。这才怪哩!他说,我听说,杜布罗夫斯基并不见人就抢,倒是专找有名的阔人下手,即使那样,也不全都抢光,总要留一些,至于杀人的事,谁也没听说过。您说的事,里头可能有诈。请吩咐把您的管家叫来吧!派人去找管家,他来了。一见将军的面,他就吓呆了。告诉我,老兄!杜布罗夫斯基怎样抢劫了你?又是怎样想吊死你的?我的管家浑身发抖,一头栽倒,双膝跪下。大人?我罪该万死,鬼迷心窍,我撤谎了。——当真?将军回答,那你就对太太讲一讲,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我也听听。管家没清醒过来。喂!怎么啦!将军接着说,告诉她:你在什么地方碰见了杜布罗夫斯基?——在两株松树旁边,大人!——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问我:你是什么人?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好!后来呢?——后来嘛,他要信和钱。——说下去!——我给了他信和钱。——他又怎么样?说!——大人!我罪该万死。——嗯!他又怎么样?……,——他把信和钱还给了我,对我说:你走吧!赶快送到邮局里去。——嗯!可你呢?——大人!我罪该万死。——我得跟你算账,亲爱的?将军威风凛凛地说,而您,太太!请吩咐快去搜查这只骗子的箱子,请把他交给我手里,让我教训教训他。您知道,杜布罗夫斯基本人就是一名近卫军军官,他不会欺压他的同事的。这一下,我可猜到这位大人是谁了,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他讨论的了。几个车夫抓住管家,把他捆绑在车座上。钱找到了。将军在我家吃了一顿午饭,马上走了,带走了管家。第二天在林子里找到了我那个管家。他被捆绑在一株橡树上,一身剥得精光。〃
大家默默地听着萨维什娜讲故事,特别是那帮小姐听的很专心。她们中间有许多人对那个强人私心向往,把他当成罗曼蒂克的英雄,尤其是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因为她实在是一位心肠火辣辣的幻想大师,是在拉德克丽芙①的神秘惊险小说的熏陶下长大成人的。
①拉德克丽芙(1764——1832),英国女作家。%%%〃安娜·萨维什丽!可你以为,你见到了杜布罗夫斯基本人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她,〃那你错了。我不知道在你家做客的是什么人,但反正不是杜布罗夫斯基。〃
〃怎么,老爷子?不是杜布罗夫斯基,还有谁?要不是他,谁敢在大道上拦阻行人进行搜查?〃
〃那我可不知道,不过,他可决不是杜布罗夫斯基。我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不知道他头发如今变黑了没有,但那时他是个满头黄鬈发的小家伙。我记得,他大概比我的玛莎大五岁,所以,他现在不到三十五岁,顶多二十三岁左右。〃
〃一点不错,大人!〃警察局长发话了,〃我兜里正好有一张相貌说明书。里面确实注明他是二十三岁。〃
〃啊!〃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好得很!你念念,我们听听。让我们晓得他的特征有好处。万一碰到,也好逮住他。〃
警察局长从兜里掏出一张弄得相当赃的纸条,郑重其事地展开,歌唱般开口念道:
〃兹据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昔日之家奴口述,确定其相貌如下:
该人现年二十三岁,中等身材,面皮白净,无须,眼睛灰色,头发褐黄,直鼻梁。相貌无特殊之处。〃
〃就这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
〃就这些了。〃局长回答,把纸张折叠好。
〃祝贺你,局长先生!好一张说明书!照着这张说明书去找,杜布洛夫斯基包管你不难抓到。谁人不是中等身材,哪个不是黄头发、直鼻梁、灰眼睛?我敢打赌,你跟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促膝谈心一连三个钟头,包你也猜不透你跟谁坐在一起。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这帮官老爷,脑袋瓜真顶用!〃
局长老老实实收起纸条塞进衣兜里,他有苦难言,于是赶忙大嚼鹅脯烧白菜。这时间,仆役给每位客人杯子里筛酒,业已酒过数巡。拔出瓶塞,咝咝作响,好些瓶高加索和齐姆良葡萄酒已经喝光,都以为喝了大名顶顶的香槟。一张张面皮泛红了,谈话声变得更响亮、更快活、更加语无伦次。
〃不!〃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又开腔了,〃咱们再也找不到象已故的塔拉斯·亚历克谢耶维奇那样的局长了!他胆大心细,是个精灵鬼。可惜呀!这么一条好汉竟然烧死了。不然,半个土匪也休想逃掉。他会一扫光,连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也难逃法网。从他手里拿钱,塔拉斯·亚历克谢耶维奇拿是会拿的,但照样要抓。他平生行事,向来就是这个作风。没有办法,看起来,非得我亲自出马不可了,我得带领我一帮家丁去把那伙强盗捉拿归案。首先我得派二十条汉子去捣毁森林里强盗的老巢。我的人一个个胆大剽悍,每个人可以对付一头狗熊,见了土匪决不会后退一步。〃
〃您那头狗熊还好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安东·帕夫努季奇说,一提起狗熊,他便想起那毛茸茸的老相识,记起了拿他当成作弄对象的几回恶作剧。
〃我的狗熊米沙升天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它壮烈牺牲了,死在它敌人的手里。看!那一位就是打死米沙的英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指一指杰福什,〃请你感谢我这位法国人吧!他替你报了仇……恕我直说,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安东·帕夫努季奇说,抬手搔头皮,〃当然记得。这么说,米沙去世了。可惜呀!真可惜!多么逗人怜爱的家伙,多么机灵的淘气鬼!这么好的狗熊再也找不到了。不过,干吗法国先生要打死它呢?〃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意洋洋,开口讲述法国人的功勋,因为他具有一种炫耀他身旁的一切的令人羡慕的才能。宾客全神贯注地听着狗熊之死的故事,吃惊地望着杰福什,而法国佬却并不知道别人在谈论他的勇敢行为。他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并向自己的顽皮学生上道德教育课。
午宴拖了三个钟头,终于宣告结束。主人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大家便跟着起立,随即去客厅。那里有咖啡、纸牌,以及在餐厅里美美地开了个头而仍需贯彻到底的酒宴在召引他们。第十章
将近晚上七点钟,有几个客人想走。但酒酣耳热的主人却下令关上大门并且宣布,不到明日早上,一个人也休想离开。马上奏起音乐,通大厅的门洞开,舞会开始。主人和他的亲信坐在角落里,一杯复一杯地喝酒,观赏着年青人寻欢作乐。老太婆在玩纸牌。象一切没有驻扎枪骑兵的地方一样,男舞伴总比女士要少,因而凡是初通此道的男人都被搜罗上阵。法国教师在这伙男人中间,可谓出类拔萃。他跳得比谁都多。小姐们全都爱找他,发觉伴他跳华尔兹舞非常轻松自如。他跟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伴舞了好几轮,小姐们心存讽刺,注视着他俩。终于,快到半夜了,疲倦的主人中止了跳舞会,下令晚宴开上来,他自己却睡觉去了。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不在场了,大伙儿感到更加自由,更加来劲。男舞伴斗胆坐在女士身旁。小姐们则露齿欢笑,跟邻坐窃窃私语;太太们则隔着桌子跟对面的人大声谈笑。男人则开怀畅饮,高谈阔论,大打哈哈——一言以蔽之曰:晚宴妙不可言,给每个人留下了许多愉快的记忆。
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这共同的欢乐:安东·帕夫努季奇坐在那里,愁眉不展,一声不吭,懒洋洋地喝酒,显得心事重重。关于强盗的谈论把他的头脑搅乱了。往下我们就会知道,害怕强盗,他不无充分理由。
安东·帕夫努季奇呼吁上帝为他作证,说他那红匣子是空的,他并非撒谎,也没犯罪。那匣子确实空了,里面装的钱都转移到了一只皮包里,而皮包却放在胸前贴肉衬衣下面。他本来对一切都不放心,怀有没完没了的恐惧,采取这个防患于未然的措施以后,他心里才踏实点儿。可今晚他被迫要在别人家里过夜了,他生怕把他弄到一间偏僻的房间里一个人去睡,那儿就很可能溜进小偷,因此,他一双眼睛溜来溜去,想找个牢靠的同伴,终于选定了杰福什。法国人孔武有力的体魄,跟狗熊搏斗时所表现出来的出奇的勇敢(一想那头狗熊,可怜的安东·帕夫努季卡就不禁心惊肉跳),这就决定了他选定那个法国人。当大家从餐桌边站起来的时候,安东·帕夫努季奇走到年轻的法国人跟前转来转去,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终于向他表达自己的意图。
〃喂!喂!先生,我想到您的房间里住一晚,行不行?因为您要知道……〃
〃有何吩咐?〃①杰福什问道,彬彬有礼地一鞠躬。
〃真糟糕!你先生还没有学会俄国话。热——维,穆阿,谢——鸟——库舍②,懂不懂?〃
〃请赏光,阁下,请您作相应的安排。〃③杰福什回答。
安东·帕夫努季卡对自己的法语知识非常得意,马上去安排。
①原文为法文。
②俄国化的法文:〃我想睡在您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