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听说,虽然夏人已连下顺德、大名,挥师东进,直逼济南府,但雍帝听从臣下之议,已决心扼守江淮。
大约他也知道,淮水不保,万里长江处处可渡,于是收拾大军,命解定方率众将越过江北,固守襄阳、庐州、淮安、凤阳等地,还向徐州增派了大军。
夏人若要南下,定然要先拔了徐州这颗钉子,可因山东未平,无暇南顾,只从开封发了一二千人,刮了刮徐州的城砖,便即退还。
江南朝廷,一时无事,只是若不积极向北进取,等夏人消化了山东、淮北等地,往后就只剩下坐以待毙的份,倒不知雍帝将要如何打算。刘绍就是想管,也没有那么长的手。
他如今虽然不算陷身囹圄,却也被困长安,听闻各处皆有同袍浴血奋战,既自惭、又振奋,不由感慨中国毕竟并非无人,甚至忽地想起了陈亮的那首《水调歌头》,一面走,在心中默诵起来。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他穿过厅堂,这次没有什么大臣在此等候,不知是怎么回事。听辛应乾说狄迈这两天始终没有处理政务,他身体难受到这种地步么?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他脚步加快,走到狄迈寝室门前,看到仍有卫士把守,三天了,为什么还没有将人撤下?这么想着,他手上一按,推开了门。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门打开来,那些许振奋之情,在他瞧见狄迈的那刻,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忽然想,狄迈看到这些消息后,又作何想?他毕竟还病着。
不曾想竟有这么一天,他和狄迈不仅悲喜不同,甚至还相反了。
他进来时,狄迈正平躺在床上,听见动静睁开眼,看见他来,露出些吃惊之色。
张廷言已死,今天他还没找到什么由头叫刘绍来,但刘绍竟然自己来了,吃惊过后,不由高兴,撑着床坐起来,慢慢向后挪挪,靠在床头上,故意问:“你来看我吗?”
刘绍瞧见他脸色,呆了一呆,听他发问,脑子里瞬间转过许多念头,可最后竟然“嗯”了一声,没有东拉西扯,如他所愿地应了这话。
狄迈愈发高兴,抬手指指旁边,“请坐。”
刘绍这时才注意到,原本离床很远的桌椅都被挪到了床边上,几乎快要贴上去,狄迈在床上一伸手就能够到。
他把椅子挪挪,放到桌子另一边、和床正对着的那侧,没看狄迈的神情,若无其事地坐了上去。
刚一进门时,他就打量过狄迈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三天过去,狄迈的精神好像仍然很坏。他是怎么养病的?
他还记得,之前狄野刚死的那次,那时狄迈受的伤比现在更重,可是痊愈得比现在快得多了,简直不似常人,一天就变一个样子;现在却像被什么给牢牢困住了似的,几天都不变样,神情委顿,绝不似作伪,当真从里到外都透着糟。
他心中忽地一晃,两只手心热起来,只觉着这时候不抱一抱狄迈,仿佛一种罪过。
他两手扣了一扣,随后拿过杯子,倒了杯水,问狄迈要不要喝。
狄迈摇头。他就捧在嘴边,自己慢慢喝了,随后状似不经意地问:“每次见你都是躺着,不用处理政务么?”
狄迈又摇头,“先不劳神了,我想早一点好。”
刘绍指指他脸色,“可看着好像还不大好。”
狄迈一愣,随后笑笑,随口道:“是么?”
他脸色仍然白得厉害,只嘴唇带上了点血色,不像第一天时那么吓人,但整个人看着仍然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倒下去似的——不过以刘绍对他的了解,知道他就是比现在还要再潦倒几分,也是轻易不会倒的。
刘绍放下杯子,手指轻轻刮着桌上的木纹,还想再说什么,终于没做声,反而是狄迈又问:“你是不是无聊?我让人拿几本书来。你想看什么?”
刘绍此来,只是想看看他人如何了,没打算看什么书。如今人也看过了,本可以顺着他的话辞行,可看他脸色太差,不愿就此离开,只道:“随便什么都可以。”
狄迈瞧他一眼,随后又笑笑,提高些声音,唤来下人,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下人领命退出,没过多久就把书送来,双手奉给刘绍。
刘绍接过,低头看看,忽地一愣。狄迈从旁道:“这是原先你读的那本通鉴,嗯……是《晋纪》吧,你还没有读完。”
他好像靠得不太舒服,皱起眉头,在床上动了动,身体微微前倾,后背离开了枕头,随后不知想到什么,看着刘绍,微笑了下,“后面还有十一纪呢。”
刘绍拿着书,却不翻开,忽然摇头,“这本《晋纪》,还有后面的十一纪,我都已经全读完了。”
狄迈以为这些天自己已经习惯,可是听到这句,心里还是忽然被猛刺了下,不顾身上难受,向后一仰,又靠回在床头,半晌没再吱声,过了一会儿才道:“没事,反正你记性不大好,读完的书也总是会忘。”
他这话让刘绍有点无从反驳,于是一时无话,索性低头翻开了书。刚翻了两页,觉着书里有什么东西,往后翻翻,忽然有什么掉了出来。向下面一看,原来是一片叶子,有年头了,又黄又枯又脆,掉在地上就折碎了两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