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迈仰靠在床头,闭上眼没有应声,把碗放在床边,两手收拢了,搁在肚子上,过一会儿道:“你在我这里吃不下,回府之后就再吃点东西吧。总这么瘦,我心里难过。”
刘绍不答,急匆匆出去了。
他穿过前厅,看见还有几个大臣等在外面,打眼一瞧,不知是刚才那几个,还是已经换了一茬。几人瞧他出来,不自觉地朝着他迈了几步。
刘绍脚步没停,匆匆又往前走,去到院子里面。
他沿着原路出府,这次路程好像格外地短,仿佛没走几步就到了大门外面。
正要上车,却被人叫住,回头一看,原来是辛应乾,一团和气,邀请他去家中小坐。
刘绍同他没什么交情,况且这会儿他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不愿费心应付他,勉强推脱一下,就上了车。
谁知辛应乾跟在他后面,二话不说也上车来,还招呼车夫往他家里走。
刘绍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平静道:“多蒙大人抬爱,在下今日实在身体不适,有拂尊意,改日定去府上赔罪。”
他这会儿比刚来时长了些肉,但仍是瘦,两颊瘦削,这话说出倒显得有几分可信。
辛应乾听了,也不强求,嘘寒问暖一阵,反复同他约定改日再会,却不下车,显然还有话说。
刘绍看了出来,也不开口发问,只等着他说。果然,没过多久,辛应乾就两眼一弯,搓着手道:“从前在伪朝时……”
刘绍微微皱眉,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伪朝”是说雍国。
“在下就倾心仰慕刘兄风采,惜乎自惭形秽,又德薄才微,始终未敢觍颜相攀,一别数载,遗恨至今,常怀云树之思,耿耿不能忘怀。”
刘绍知道他如今在夏国身荷重任,而自己只是白身,见他忽然对自己极尽吹捧之能事,心中暗暗一转,仍不说话。
辛应乾本来也没说完,又继续道:“不料如今契阔相逢,得以重瞻风采,不胜欣悦。本该早去拜会刘兄,可听闻兄身体抱恙,一连多日不敢贸然打扰,日夜翘首,延宕至今,还望刘兄千万莫要怪罪。本在寒舍备下了区区薄礼,聊表寸心,可既然刘兄今日身体不便,稍晚些时候,在下即遣人送至贵府,还望刘兄莫要嫌弃,千万笑纳。”
刘绍听到后来,忽地恍然。辛应乾定是见狄迈单独见他,就把他当成了什么大人物来上赶着巴结。
先前在雍国时,两人虽同在宣抚司,但彼此间并不熟悉,后来辛应乾投降了夏国,刘绍听说力谏狄迈不要屠城的就是此人,对他隐隐高看了一眼。
可今日才知,原来他为人竟然谄媚到了这么恶心的地步,懒得多说,只草草敷衍道:“大人折煞在下了。刘某如今只是一介草民,不敢当如此大礼。”
辛应乾听他这么说,心中暗道:好个扮猪吃虎,还“一介草民”,呸!面上却仍笑呵呵的,连说刘绍见外。
他先前就觉着奇怪,狄迈心狠手黑,怎么会反复约束士卒,对着刘绍又是不许放冷箭、又是不许伤害的,就是对雍国的皇帝也没这么宝贝。把人抓回来后,更是好吃好喝供着,又吩咐他们这些人轮番劝降,非要让他吃饭不可。
那天劝降刘绍出来,他反复想着他对自己说的那句“我意已决”的话,走到半路,忽然间心中落了个闪,噼啪一亮——他想起来,刘绍说话有点陕西口音,和他一模一样。
他随后浑身发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有了个猜测,但是不大确定。
这两日见狄迈受伤之后,谁也不见,也不处理政务,刘绍却出入如常,终于再无可疑,当机立断,决定抱住这么一棵大树,日后在朝中何愁不能稳如泰山。
他心中思量,面上笑得愈发亲热。
刘绍沉吟片刻,随后也笑了笑,不过笑得有些意味不明,随口提及刚才摄政王让他以后襄赞军务,只苦于他近来不问世事,对此知之甚少,恐怕明天再去,就要露怯,担心为此失了“圣宠”,正在苦恼不已。
辛应乾听他如此坦诚相待,显然是已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心中大喜,忙顺杆爬道:“好说,好说!刘兄这番话不说还好,既然已经说了,兄再有半点不知,那都是在下之过!”
第119章千载白虹为贯日(六)
第三天上午,刘绍又去了狄迈处。
他昨天刚和辛应乾说过,说自己今天要面见摄政王,不把此事坐实了,难免引他生疑,之后再从他嘴里套问什么,就没这么简单了——
他替自己找好了理由,可其实心中明白:他去不为别的。他不去狄迈府上,没人会把狄迈现在如何了告知给他。
今天进到摄政王府,到狄迈住处的路显得不近也不远。刘绍一面走,一面想着昨日从辛应乾口中打听到的东西两线的战事。
其实这些事情他问狄迈,狄迈一样会说,不仅会说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事,就连那些还没发生、将要发生的机要部署,兴许狄迈也会有意无意、对他透露出一些。
但刘绍不想承他这个情,所以多日来从没向他问过。
他听说吴宗义已进了四川,依据地利,牢牢扼守住了夏人入川之路,使夏人西线一军数月以来无尺寸之进。
夏人南来,原本志在必得,可一鼓作气而不能攻克,再往后打下去,以川蜀之富饶、川地之险峻、川人之勇悍,恐怕就要这么拖下去了,拖到最后,天下事是否能有转机,也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