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迈抬起一边肩膀,半侧着身,按着胸口咬牙片刻,卸力倒回床头,仰面靠着,闭眼半晌,随后看向刘绍。
“你……你来看我……”他哑声说着,语速极缓,“我真高兴,咳……”
说完这句,他又喘起来,好像开口十分费力,却还是慢慢道:“是谁,嗯,把消息告诉你的?”
刘绍转开些眼睛,看向桌子上的水杯,距离有些远。“只是隐约听见风声,就来看看,被人从门口放进来了。”
他知道狄迈封锁了消息,不确定他这么问是不是要追责,于是没提韦长宜的名字,忍了一忍,没忍住,脱口问:“怎么不告诉我?”
“昨夜兵——”狄迈嗓子哑了一下,忽然失声,随后他吞咽片刻,又继续道:“昨夜兵荒马乱的,就想着、别叫你过来了。”
刘绍想起今早看见的守在自己院子外的兵马,看装束都是临时从城外兵营里调拨出来的。
狄迈自己这个样子,竟还有力气担心有人趁乱对他不利。心中像被什么一捏,他低声问:“喝水么?”
狄迈看他半晌,应声道:“嗯。”
刘绍起身,摸摸杯子,里面的水是凉的,屋中没有下人侍候,估计是狄迈事先的吩咐。
他走到门外,让人送来温水,自己接过,走到床边,把杯子递给狄迈。
狄迈不接,反而轻轻抱住他手,低一低头,连着杯子一起往嘴边凑去。
刘绍看着他一气喝了半杯水,随后就慢了下来,只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却始终不肯把杯子放下。
他静静看着,也不抽出手,扶着杯子等他喝完,又问:“太医们都在外面,让他们来看看?”
狄迈摇头,“晚些吧。”说着放下杯子,搁在肚子上,却仍不松开他手。
刘绍被他拉着,原本想坐回床尾,这会儿只好在他旁边坐下。
覆在他手指上的手从没有这么凉过,他一时有些恍惚,随后就听狄迈问:“你来,是为了看我,还是为了张廷言?”
刘绍愣愣,竟然不知该不该如实答他,反问:“你说呢?”
狄迈看着他,“我还没醒,你就、就火急火燎地闯入进来……当然是来看望我的。”
他说着,眉头猛地一皱,另一只手又压在胸口上,缓一缓又道:“可你要是只为看我,自然看完、看完就走……不再来了。你说明日还来‘告罪’,定是为了给他求情了。”
刘绍不答,反而意味不明地微笑了下。
狄迈瞧见他这样对自己笑,一时怔愣,随后神情一变,松开他手,扔开杯子,用力扯开衣服,又把缠在胸前的包扎也给扯了开,让刘绍看自己胸前伤口,还嫌不够,又从床头撑坐起来,死死盯着刘绍道:“你知不知道,再偏半寸、或者再深一分,我就没命了!现在你为了他……为了他,咳!来找我求情?”
一句话说完,他就往下塌腰,大口喘息起来,从伤口中淋漓掉了些血,他理也不理,全当没有看见。
昨天夜里,他刚一回府,歇都未歇,就让人传张廷言来。
本来他不会让张廷言近自己的身,也不会不防备他,可他想,他想——
他想张廷言是刘绍的好友,又是雍人,他显得平易近人些,给他官做,第二天他定然心甘情愿在刘绍面前给自己当说客,和他说夏国的摄政王对自己以诚相待,和他说两国之间虽然交兵,却没有那么深的仇怨……
狄迈手上一攥,猛咬住牙,嘴里发腥,喉结乱滚,一下下往肚子里咽。
刘绍忙扶着他靠回床头,看他伤口,在胸中偏左,因为是尖刺所伤,创面不大,可想来应该不浅,不然狄迈脸色不会差到这幅样子。
他瞧着那里,看着那上面垂下的血,几乎没大听清狄迈刚才说了什么,过一阵才回想起来,却没答话,拾起布带,想要重新替他包扎好。
狄迈却不让,抬手挡在伤口上面,也没再追问,喘着粗气,哑声又道:“你不问我疼不疼,伤得厉不厉害?”
他很疼,伤得很厉害,这个不需要问也能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会儿离着太近了,又或者是因为狄迈脸上的神情,刘绍想也未想,口中已先道:“我怕我一问,又要把你惹哭了。”
话音刚落,两人一时皆惊。
狄迈忽地攥住他手,刘绍用力抽开了,霍然站起,向后退开半步,惊慌失措地盯了狄迈半晌,随后整整心神,低声道:“我没有为他而来,我是——你想如何、如何处置他,都由得你,与我无关。”
他头一次说话打了磕巴,心跳如鼓,胸口不住起伏,两耳当中嗡嗡直响,心乱如麻,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他要对你不利,害你……害你这样,是我的缘故,是我对你不起。我知道……嗯,你好好养伤——”
他说着说着,戛然而止,就要告辞,不等狄迈回话,人已经往门口走去。狄迈在后面叫住他,“刘绍!”
刘绍顿住脚。
在他身后,狄迈沉声道:“那我将他悬首西市,再挫骨扬灰。”
刘绍背对着他,“那也由你!”说完,便急匆匆地开门而去。
他不知道怎么离开的摄政王府,也不知道怎么回到的家里,要过了今天,等到明天再出门时才能发现自己的马落在了狄迈处。
回到了家,韦长宜已经走了,刘绍并不进屋,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但觉心绪翻涌,久久不能平息,仿佛一叶扁舟正系于浩荡江潮之中,四面里波翻浪涌,手上只要一松,就将顺流东下,不流到海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