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利兀咬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一般,有些斟酌着道:“其实摄政王这几年……身体不大好。一会儿大人见过太医,一问便知。”
刘绍初一听见,心中像被什么一撞,让根绳子牵着,上下晃荡了下,形容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儿。
随后他定一定神,心道狄迈壮得像头牛似的,前些日子还能单手提溜起他。况且他们两个只是五年不见,又不是五十年,就是不好又能不好到哪去?
可这么想着,仍觉着心头发沉,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不敢细想,忙又往前去走。
好不容易赶到时,狄迈还没有醒,刘绍就先见了太医。
摄政王的病情如何,按说不能轻易透露给旁人,但几个太医得了叱利兀的交代,对刘绍倒没什么隐瞒。
刘绍同他们聊过片刻,就进了狄迈的寝室。
门口两个侍卫对刘绍面熟,不知该不该拦,叱利兀朝他们摆一摆头,他们便让开了门,放刘绍进去。
刘绍紧抿着嘴,只身进去,下意识带上了门,抬眼一看,果真一眼就瞧见狄迈躺在床上,身上拥着被子,两眼合着,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他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
狄迈全无察觉,仍是安静睡着,胸口只微微起伏,嘴唇上也看不见半点红色。
刘绍稍稍张开嘴,随后又咬住牙,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觉着有些难以置信——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照镜子时,也没有这样讶然。
他只在狄野刚死、狄迈在金城外遭伏受伤那次,见到过狄迈这般虚弱之态,忽然想悄悄摸一摸他,又想把他推醒,让他赶紧睁开眼说两句话。
但他两个都没做,只是站在床边,趁着这唯一的时候,低头细细打量着他。
先是那两道眉毛,即便在狄迈睡着的时候,也显得英气勃勃,无论它们是一压还是一抬,满廷重臣、百万军马,都要为之噤声。
然后是那合着的两只眼睛,被两道眼皮一遮,倒不显得如何,可睁开时,咄咄怪事,鸷骜和可怜怎么能在同一双眼睛里,睁开之后,它们怎么敢那样地看着他?
忽然,他在狄迈眼睛下面瞧见几道细纹,以前从没见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时好像才第一次想到,他已经五年没有这样看过他了。
五年了……
他吸一口气,然后看到那只高高的鼻子,忽然想起自己故意使坏,捏着它把狄迈憋醒的那次,好些年了,这点小事不知怎么竟然没忘。
最后,就看到那两片惨白的嘴唇,它们微微张开,又忽然抿起,极深地向下撇去。
刘绍心里一惊,脚下想动,却可是竟像被什么给钉紧了似的,竟然挪不开脚。下一刻就见狄迈垂在身侧的左手动动,抚上胸口,头从枕头上抬起几分,眉头一拧,两眼睁了开来。
刘绍仍站在床边,一时没有来得及走,狄迈一睁眼就看见了他。可他没有什么反应,既不意外,也不显得高兴,更不怨怼,只平静地瞧着,神情有些怔愣,两眼不眨,一动不动,只是默默无声地看他。
刘绍忽地猜出几分来,脸色微变。狄迈看他脸色变了,猛地一怔,随后也跟着变了面色,挣扎着坐了起来,一把把他手臂攥在手里,低头瞧瞧,又抬起头来,愈发吃惊,“你……”
到了这个份上,刘绍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霎时心头雪亮,随后有如刀割,不忍再看狄迈,转身就走。
可随后背上猛地一沉,压得他几乎向前倾倒,踉跄出一步,才勉强站定。
不用回头,是狄迈追下床,从背后抱住了他。
急促的喘息声从背后传来,刘绍咬紧了牙关,不敢多留一刻,从牙缝里道:“今日冒昧打扰,请……摄政王勿怪,明日……明日定再登门告罪。”
他虽然尽力平稳,可声音发抖,难以自制。说完不闻回声,只觉着后颈上一热、一痒、又是一湿,从背后伸来、抱在他腰间的两条手臂一下箍得更紧。
他两眼轰地一热,抬头看向房梁,过了一会儿,轻声说:“不是受伤了吗,快回床上歇着吧。”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压抑的哽咽,后颈上凉了一片,似乎背上的衣服也打得湿了,狄迈的胸膛紧贴在他背上,一下一下打着哆嗦。
天!他怎么能让狄迈伤心,让他伤心成这样?
刘绍心如刀割,再难忍住,蓦地里也涌出眼泪,赶紧低头,让这两道泪掉在地上,没打湿脸,以免让狄迈看见,可两边袖子里的手控制不住,竟轻轻抖了起来。
他长吸一口气,稳下声音,背对着狄迈道:“放开我吧,我不走了。”
第117章千载白虹为贯日(四)
刘绍说完那句,察觉到身后的狄迈动动,却没松开他,压在他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又劝:“再哭就哭晕了,有话回床上去躺着说吧。”
又等了一阵,箍在他腰间的手松开,狄迈向后两步,颓然倒在床上,半倚在床头,手按胸口,不住喘息,脸上还有没干的眼泪,和平时的他极不相称,只现在脸色苍白,还不算显得突兀。
趁他喘息的功夫,刘绍抬头在眼睛上飞快抹了两把,没搬椅子,在床尾坐下,看着狄迈脸上泪痕,想嘲他一句多大的人了,都当了摄政王,还和年轻时候一样爱哭,可是这话塞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他心中清楚,只要他说出这话的下一刻,一切就都会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