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师的亲传弟子性格随和,住下没几日便与温镜熟络起来,手中银针每日晨昏来给他扎一扎,好转没好转的吧,总归是尽心尽力,温镜遂弃了大名——左右也没记住——只称一声神医。
这日温镜在小院二楼摆一壶紫笋邀神医手谈。
其实没什么悬念,仙医谷弟子精通君子六艺,此外琴棋书画也各有涉猎,而温镜你叫他下五子棋还能支棱几下子,叫他下围棋就实在是实心竹子吹火,一窍不通。两人就这么一个心不在焉胡乱下,一个老实巴交疑心这是什么棋谱。半晌,老实的这位终于意识到,温二公子这是在拿他寻开心。
“二公子,”神医无奈摇头,笑一笑,“和棋罢。”
温镜也不纠缠,撂一把玲珑的白色棋子在案上,抬手斟一杯茶。他瞥对面的人一眼,又瞥一眼窗外的满院西风,又斟第二杯。神医端起茶盏搁鼻尖一过:“好茶,正宗的顾渚紫笋,二公子客气。”温镜微笑:“神医是懂茶之人。”此时他嘴里这神医二字忽然少了些尊敬,多了些旁的味道,显得怪亲昵的。
谁知神医没接茬,耿直道:“紫笋乃生茶,生茶性寒,以二公子的脉象来说不宜多饮,秋季还罢了,入冬以后可实在该束之高阁才好。”
温镜深吸一口气,不解风情呢朋友。
他非是撩骚,而是早察觉到院子里一道窥视的目光,无端一口气闷在胸口: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藏头藏尾到底是什么毛病?温镜最讨厌李沽雪这样,有话要说就说,想要见面就见,没事儿蹲别人家院子树上是几个意思?烦都烦死了,温镜便想要借着面前这位撒撒气,因便锲而不舍作势叹道:“实在戒不了又当如何?”
神医皱一皱眉,略思忖片刻眉目又舒展开,自腰间解下一枚素帛制的佩囊:“若实在挂念这一口茶乳味道,可添些椒实、甜姜等性温之物,或可中合寒气。”
温镜托着下巴,接过佩囊。要说仙医谷,果然仙风道骨,随身的佩囊不事雕饰,青绿的底子只草草绣了两截干巴巴的竹竿。
半点也无信物该有的绮艳味道。
况且姜茶花椒茶什么的温镜也实在敬谢不敏,便遗憾地递还回去,道:“罢了,可惜今日这壶紫笋。”
轩窗外头是一座庭院,比不得长安的华贵,也比不得扬州的精巧,只有几块菱石并一株红豆树聊作装饰,这时节秋风飒飒,落叶成塚,倒别有一番风光。华叶半落,却露出枝头上一串串一嘟嘟的红色荚果,每粒约有手指节长。
这里的红豆不像南国的红豆,西北的红豆并没有娇羞地藏在叶下,江头月底,怯怯地、欲说还休地探出一星半点的殷红。西北的红豆树高大,粗犷,生出的果儿个头也大,明晃晃、大剌剌地挂在枝头,即便是相思,仿佛也要诉他个顶天立地直上云干,不惊天地不回还。
温镜瞧着树上一处无风自动的满枝红豆,嘴角一挑又添一句:“不过能得神医一句称赞,倒也不算可惜。”
咻地一声。轩窗原本大敞,两扇窗子却不知怎的突然开合几下,像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劲风惊动,连窗内案边对坐的两人鬓发都连带着动了一动。案上棋盘旁多出一物,一枚叶,一枚微泛着黄、已经有些干枯的红豆树叶,浅浅嵌入桌案一个边儿,上头金钩银划三个大字——李沽雪。
瞧温镜没动,神医便将叶笺从案上抽出来,捏在指间一捻赞道:“好功夫,这叶子轻若无物却能入木三分,且这上头名字乃剑刃所划,叶子不过寸许之地,却能雕得这般精细且风骨俱存,二公子,您这是有雅客登门。”
温镜不置可否,又往窗外红豆树上递一眼,从桌案旁抽出一只箧子,道:“这几日探病的朋友太多,大约是没空一一得见,烦神医替我将名帖收起来。”
只见那箧子里五花八门的都是些拜帖,什么颜色什么笺纸的都有,将一只书箧居然填了个半满。神医却手里擎着那枚叶笺没动,只凝神看着。戏已唱完温镜懒得再扮,只寡淡一问:“怎了?”
神医抬起眼温文一笑:“这笺子却古怪,说它是拜帖,却无门派师承,一般只有两种人名帖上不写这些。其一是有名,不必多写旁的,江湖上也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其二是无名,门派也无名,再往上写到祖师爷也无人知晓。可是我瞧这位,”他翻手递给温镜,“虽没听过,却总觉着不该是无名之辈。”
都递过来了温镜只好接在手中,却没说话,神医便自笑道:“或许只是名字有趣,我只听说过沽酒,从未听说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