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高了些许,一缕朗日斜照入窗格处,退思堂内浸于一片岑寂之中,众人面面相觑,后脊处已是生了一片黏腻而薄稠的冷汗。
什么,傅氏居然没死?躺在停尸堂的那个尸体,竟还是寻人替死的?
“慢着,本官有话要问。”坐在上首座处的桑念,被这一出转折弄得眉心紧皱,适才景桃审讯朱颜之时,逼问得越来越急,节奏又快,诸多案情的细节,众人一听,还压根儿没反应过来,线索尚未捋直。
桑念差人将初验复验的验状拿来,特地翻阅至傅氏的案册,仔仔细细翻阅一会儿,半晌,视线挪向景桃:“起初傅氏死时,面容尽毁,男女莫辨,你那时便得知这一具尸首有古怪?”
“不是,正因傅老夫人的尸首焚毁得较重,我才对案情产生误判,一直认为此尸乃是傅氏,并且,尸身的肘臂皆有瘢痕,那时去询问朱颜,朱颜说老夫人常年受瘢痕之侵欺,那时我未对老夫人的身份催生质疑。”
景桃摇了摇头,却话锋一转道,“让我惑然的是老夫人的死因,她死于溺亡,并非被大火烧死,易言之,她早在大火前就已经遇害了,为何凶犯弑人要多此一举?难道,凶犯是想让众人以为老夫人死于意外,用大火来掩盖溺亡?那时,老夫人之死确有蹊跷,但那时民女寻不到作案动机与切入口。”
“那你是何时怀疑傅氏尸首有古怪?”桑念语调沉沉,捻着验状的手指稍稍紧了一紧,指腹因压得过于用力,泛起微白之色,许是案情过于离奇与荒唐了,亦或是尸首竟然是替死的,教他心中郁结。
景桃道:“原因有二。其一,验尸当日夜晚,我与同僚在楚楼小酌之时,不巧撞见了世子爷与一个掩着白纱的女子。我验尸之时见过傅氏的画像,掩面女子的身量与大致轮廓,与画中女子肖似,那时我多留了个心眼,与同僚去追溯女子的栖住之处。
“不想她竟栖在城北草庐,此则老太傅致仕时的家宅,宅邸内只有零星家丁在守着,而今住进一个陌生女子,不由教人起疑。我在追查过程之中,看过女子摘下面纱的一幕,复又寻画像对照了一番,二人面容几乎重叠于一处。”
“其二,去喜来顺客栈审问世子爷时,听闻客栈在寻一位下落不明的酒博士,酒博士名曰喜儿,侯府生发火殛当日,喜儿去侯府一趟送蜜煎,此后杳无音信。我因此生了疑惑,窃以为喜儿的失踪与傅氏之死密切相关。
“后来提审朱颜,朱颜提过在火殛当日,晌午未时二刻,她将喜儿引入府中,走得是偏门,外院的掌厨师傅也见过朱颜将喜儿带入府内一幕。”
话至尾梢,那朱颜的面色益发苍白若纸,听闻至“栖住之处”“城南草庐”等字眼儿时,猛然抬头来,惶然地看了景桃一眼,眸心尽是不可置信,显然未预料到她这么早就摸查到了傅氏的歇脚处。
桑念揉按了一下眉心,徐徐阖上了验状册录:“如此,你可有寻到作证喜儿被拐入府内的物证、人证?”
景桃点点头,自袖袂之中摸出一个香囊,交给端木庆,再由他放呈于案台之上。
景桃道:“物证有二。此枚香囊乃是我在侯府柴房处寻的,香囊内有治疗瘢痕的中草药,其绣工、针法、用料、设色皆是精致不菲,叶仵作辩出其出自锦绣阁,我们遂是去锦绣阁走了一遭。
“经阁主辨识,此枚锦囊乃是她赐给一个名曰雀缇的侍婢。雀缇正巧也有一个双生姊姊,正是喜儿。送蜜煎那一日,喜儿因有要事,让双生妹妹雀缇代送。香囊乃是雀缇随身佩挂,但为何会出现在柴房里的暗渠内?说明雀缇生前遭遇囚-禁,囿于柴房之中。此则其一。”
“也许大人会困惑,喜儿与雀缇既然是双生姊妹,被困在柴房的人,一定就是雀缇,而不是喜儿?”景桃说着,即刻吩咐文才递呈上一份图纸。
桑念平铺图纸,图面之上分有左右两部分,左部分是侯府平面舆图,右部分是柴房上的整体与局部,局部是柴垛倚靠的漆灰墙面之上,一共覆有七道刻痕。
桑念眼眸一闪:“……这是?”
“此则物证二,是雀缇遗留下来的刻痕。墙面上,一个刻痕代表一个时辰,意即雀缇遭囚的时辰,拢共七个时辰,对契午后未时。雀缇不识字,但她的双手姊姊念过三年书,若是喜儿遭囚的话,那么墙面上就该是字迹,而不是刻痕了。
“由此观之,火殛那日,朱颜带着雀缇入府、将其囚于柴房、成为傅老夫人替死之人,是锦绣阁的雀缇。”
桑念面色微微一变,景桃转首吩咐两位衙役,衙役领命离去,少顷,二人将喜儿押上了堂。
喜儿几乎是与朱颜一般的惨状,髻发散乱无比,手戴木枷,脚缚镣铐,身上的衣衫已经破烂不堪,皮肉见血,一路低垂着脑袋,几乎是吊着一口气。
喜儿的身份极为复杂,对于傅氏假死案,她是唯一的证人,但对于庆元侯遭刺一案,她又是罪不可赦的凶犯。
府衙已经对她用过了刑,她今日的态度和缓了太多,桑念问她什么,她便答什么。
“你的双生妹妹雀缇,于火殛那日,乔装成你的模样去了庆元侯府,确有此事?”
“回禀大人,罪民那日要去刀铺一遭,正巧妹妹要去御史府送绣鞋,御史府又与市坊相近,罪民与妹妹商议了一通,决意互换身份,罪民扮成妹妹去御史府,顺带取回刀器,而妹妹扮成罪民,从喜来顺客栈出发,去往侯府送蜜煎。”
“当日,你可有见到你妹妹?”
喜儿徐缓地摇了摇头:“不曾。罪民原与妹妹磋商好,让妹妹在侯府顺势勘察地形,约于夜戍时,在府邸西二门碰面,不想戍时牌分,妹妹并未如约出现,罪民那时心中有惑,去府内寻了一通,寻到了柴房处,发现暗渠里藏有妹妹的遗物,火折子、油罐以及贴身饰物。”
“你所提及的贴身饰物,是指这个香囊?”桑念示之证物。
喜儿抬首看了一眼,垂下眸子:“正是,这是妹妹的贴身之物,妹妹亦是遭罹瘢痕之忧,常年戴着药草锦囊不离身。”
目下,人证物证俱在,桑念当即拍板,世子爷尹隐、四爷尹放、傅老夫人欺瞒官府,辱害人命,下命去喜来顺客栈拿人!
端木庆觳觫一滞,旋即吩咐一批精锐人马,急急赶往客栈,可哪里知道,客栈内只有姨娘侍婢下人,世子爷和四爷早已不见了踪影。
端木庆和衙役们遍寻无获,急得焦头烂额,遍寻无获后,遽地扣住一个姨娘冷声发问:“尹隐和尹放二人今日去了何处?快老实交代!”
姨娘吓得悉身皆颤:“世、世子爷说,那名册上有些物器有了下落,他和四少爷就去了北市了一趟,说是要见客……”
端木庆眉心拧成了个疙瘩:“什么物器不见了?具体去了什么地方?是要见谁?客人什么身份?”
姨娘面色苍白若纸,满目茫然,一问三不知。
端木庆太阳穴突突胀跳,低斥一声:“见客个鬼,分明就是调虎离山的幌子!”
端木庆接着去问客栈的掌柜,那掌柜的反应与姨娘别无二致,又是一问三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