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思堂内,虽是大白日,油灯却是燃烧得正旺,桑念和端木庆俱是被请来了,桑念坐在上座,端木庆静守旁侧,朱颜被两位皂役押了上来。
朱颜身上戴着木枷脚镣,才不过一日,她的衣衫已经变得褴褛,梳好的发髻散乱在肩膊上,袖袂之下露出的手腕脚踝,俱是纵横交错的疤痕。此些伤处,大多数伤痕呈乌紫色的淤青,看过去皆是新伤,重重叠叠,很是骇人。
京兆府在审讯嫌犯之时,若嫌犯不招,不认罪,不交代实况,遂是动用一次刑,眼下,朱颜被打得没人样儿了。
她跪伏在冰凉的地面上,纤瘦的身子骨在雪风内颤瑟,跪倒在堂前:“官爷,罪民只是听人差遣,代人办事,只恳望官爷能饶罪民性命,罪民愿意把所知的一切告诉官爷。”
桑念面色一沉:“大胆,一介贱民也敢跟官府提条件,昨夜打你你老实些了,现今你又不是老实,这样一副嘴脸,不再打你一顿,看来是不会诚心招供的!”说罢,就要扔一根筹子下去。
“大人,且慢。”景桃垂眸检视朱颜的惨状,朱颜便就是个羸弱的女儿家,打一次就少了半条命,若是再打,这命就不保了,届时还怎么勘案?
景桃缓步在朱颜近前蹲下,嗅着了她身上稠郁的血腥气息,她淡吸了一口雪气,平静地道:“我昨日差人审讯你,不是要给你治罪,而是欲给你翻案,你若是想要翻案的话,不欲蘸染个蓄意弑人的罪咎,你就好生交代实情。”
朱颜蘸血的面孔,悄然有了一丝神采。
“罪民是个陪嫁丫鬟,十三岁时就陪老夫人嫁入侯府,老夫人为老侯爷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治理家政,老侯爷待夫人也不薄,祖上专门为新妇锻造过一枚浣声明月螺,此物乃是祖传信物,信物传到了老夫人手上,亦是奠定了她当家主母之地位。
“二人时常协同去诸多皇宴,煮茶听雪,抚琴相和,坊间之外皆传了诸多佳话,夫人侯爷伉俪情深,鹣鲽深情,是白首不相离的不二范本。”
这些话辞,景桃早前听闻尹隐隐晦地提过,她点点头,示意朱颜继续说。
“罪民起初也以为,老夫人和老侯爷能一贯地情深下去,但变故就生在老夫人患有瘢痕且无法生子一事上。嫁到侯府的前三年,身为大房的当家主母,老夫人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喝过助孕汤,抹过助孕的药物,寻过无数药医郎中,但皆是徒劳。
“头先的老太夫人便感到不满,老太夫人西去前,一直渴望能抱上一个嫡长孙。侯府几位老爷们亦是已然娶妻成家,二房的二老爷,也就是侯爷的二弟,是老太夫人的嫡次子,与侯爷同年成婚,婚后第一年,就喜添一子。嫡长孙是二老爷带来的,自那时起,大房开始走了没落式微之势。”
“老太夫人对大房心灰意冷,便一直念叨着要让侯爷纳妾、弄几个填房过来,侯爷素来听母亲的话,就很尽孝,第四年抬了两个通房丫头作小妾,又去秦楼捎回了几位姨娘。
“世家讲究母凭子贵,这几位姨娘一跟了侯爷,子嗣马上就来了,二爷、三爷,皆是姨娘所生。有了子嗣,姨娘和婢妾自然得宠,虽然她们的地位与主母悬殊,但毕竟给侯府带来了兴旺人丁,她们得了势,渐渐地看不起傅老夫人。”
“后院争宠的斗争一直都很紧张,通常是五六个姨娘妾室共同欺侮一个主母,不给主母请安,给主母添的茶是馊冷的,且还私自外发印子钱获利,查账时却把罪名推至主母头上,让主母背锅……
“林林总总,她们专给主母使绊子,专门干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但老侯爷一直都不管不问,只觉是女子之间的幼稚把戏。老夫人性子清傲,自是亦不愿诉苦。”
听至此处,景桃沉思,且问:“慢着,傅氏无法育子,那世子爷是怎么回事?”
朱颜身子颤了一颤,额际沁出冷汗,囚衣之下的身子颤得厉害,她咬着乌青的唇,踯躅了片刻,才说道:“世子爷,他……其实是从老夫人的母家一远亲抱养而来的,他并非老夫人所出。说到底,四爷才是老夫人唯一一位嫡子。”
“世子爷是十二岁才进入侯府,老夫人对外宣称是爷早年病弱,一直生养在庄子上,待病愈时,才将他接入府内。世子爷入府时,老太夫人刚刚仙逝,怕是无法为世子爷正名为嫡长孙了。”
“世子爷虽不是亲生,但他是府内最最关切老夫人的人,当年,那几位姨娘诬陷老夫人外放印子钱,是世子爷寻出了姨娘院落里的名帖和证据,为老夫人正名。
“老夫人常遭欺侮与构陷,是世子爷亲自去老侯爷里诉说曲折,老侯爷听罢适才清醒过来,大怒之下,一把发卖了那几位惹是生非的姨娘,二爷和三爷的母亲也赫然在列,但不能让两位爷一生下就没有母亲,末了,后院里,只留下两位姨娘。”
“但侯爷此举并未能挽回老夫人,老夫人将浣声明月螺还了回去,她对老侯爷太过于失望,这不是老侯爷一朝一夕送个珠宝簪钗就能挽救的。”
“老侯爷负了老夫人,他只是挽救了一时,最后没了甚么耐心,就顺了她去。但世子爷却待老夫人如依旧,他但凡做什么事,第一件事都会考虑老夫人,处处为老夫人着想。罪民在老夫人身边服侍了十多年,有世子爷陪伴在身侧,老夫人面上的愁色逐渐简淡,笑色也变得多了。”
“曾前,老夫人简朴,常不蘸染脂粉,也不喜欢与后院那些姨娘婢妾争奇斗艳,但近几年以来,她逐渐会打扮自己,是世子爷替她描的眉,为她点的绛唇,给她染的蔻丹,那时,奴婢已经看出些端倪了。
“奴婢心绪复杂,一方面,奴婢窃以为老夫人能如此开怀,世子爷功不可没,但另一方面,奴婢觉得老夫人和世子爷中间隔有一道天堑,是伦理,是纲常,是口诛笔伐,纵使毫无亲血之缘,但两人以母子身份同栖于屋檐之下,终究是于礼不合。”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桑念与端木庆相视一眼,彼此在眼中寻觅出了不可置信之色。
景桃虽然也思量过尹隐与傅氏二人的关系,但终究只是隐微的思量,今次却教朱颜明明晰晰地道出来,心中的惊憾还是不少。
蹲在地面上捧着笔墨做案录的文才,也惊讶无比,飞快地记着。
朱颜垂落眼睫,继续道:“老侯爷挽救不回老夫人,就一径地冷落她了,近乎不闻不问,天青斋成了老侯爷的第二个妻,老侯爷日常搜集陶器名物,日夜相伴,时而也会管教府内几位爷,但老侯爷的育子之法与老夫人的不大一致。
“老侯爷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老侯爷举子出身,虽是封了万户侯,但见了进士还是得点头哈腰。
“但老夫人觉得要因材施教,这个世道里,当官并非唯一出路,学一门学,成了一位京中商贾,发了家致了富。因着这件事,老侯爷勃然大怒,责咎老夫人只有妇人之见,见识极为短浅,把小孩儿教坏了。”
“老侯爷斥责老夫人育子理念,但又觉得教子乃是内宅妇人之事,他懒于插手。世子爷是经商的,二爷倒是见着了门路,觉得经商比当官有趣,来钱路子也广,他念着一半的书,无心再念下去,突然跟着世子爷去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