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景桃还在当铺前同胡氏问话。
胡氏悲痛欲绝,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坍塌了,家中三儿嗷嗷待哺,老大筹备乡试,老太夫人缠绵病榻,每一支出都是悬在这个妇人心弦上的锋刀,除了磋磨还是磋磨,她如无主心骨似的,汹涌堕泪,呜咽出声。
卫家长子的身影如纸片般单薄,一身青蓝窄褃雪袄,久久立于父亲的尸首之前,他抱着胡氏佝偻瘦弱的背脊,宽声安抚:
“娘莫怕,还有阿杞在呢,父亲交代过,阿杞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阿杞会保护好娘、祖母、二弟三弟的,娘别哭好不好……”话至尾梢,他许是撑不住了,语声不自觉蘸一抹哽咽。
景桃见着这般一幕,不知为何,心脏一阵难言的抽疼,卫弘益不知何处弄来的渠道,进了那一批陶器赃货,胡氏他们绝对是不知情的,弄得这般赶尽杀绝,若是宋嵩的手笔,他这一回未免做得过于狠绝。
浣声明月螺是寻回来了,但知晓真相的人却是死了,杀死卫弘益的人到底是不是宋嵩,假或真的是他,他为何杀死卫弘益呢?杀人目的何在?
倘若宋嵩真的是为了寻至账册的下落,那么,这一枚浣声明月螺可能是最大的线索,以他那好争好胜的阴险性子,势必会不择手段将东西夺回去,为何今次要额外借助一位陶器商之手,将赃物另行转卖,让提刑司和京兆府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才堪堪寻回这些陶器珍物?
账册之事非同小可,若是多一人知晓当年宋家协同尹家贪墨之事,就添了一份威胁,但凡卫弘益供出些什么不该说的,宋家定不会留下活口。
但宋嵩拔除祸患,一向喜欢玩阴的,怎会大张旗鼓等着让人报官通禀衙门?
宋松鹤和宋嵩父子俩最畏惧地是什么?是贪墨之事闹得天下皆知,一张御状告到圣前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对于此,他们理应将最可能藏有物证销毁才是。
景桃的视线落在掌心处的明月螺,螺钿修长细滑,纹理匀亭如雪,月光落在螺心处,反射出了一抹焕然华彩。
宋家杀了卫弘益,是为了不留下把柄,如此,以那一帮死士之能,浣声明月螺理应很快被寻到才是,而不应如这般落入官府之手,除非——
景桃眸心暗敛,脑海里倏然掠过兰芷在狱中的一席话:『京兆府内有宋太师的细作,请姑娘留些心眼,把安插在京兆府内的细作给揪出来,以免后患。』
细作,细作,细作。
景桃心内默念了三遍字眼,袖袂之下的指腹一霎地拢紧明月螺,宋嵩将浣声明月螺差人偷去,眼下又拐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蓄意将明月螺送回官府手中,这不是他棋差一着,而是他要借刀杀人。
宋嵩解不开暗藏在明月螺身上的线索,遂此,也不死磕,既然提刑司这么想要寻到它,那他就卖个顺水人情,将东西送回去便是,至于那个卫弘益,知道得太多了,活口是不能留的。
只消提刑司将明月螺的破绽解出了,如此一来,那潜藏在京兆府内的细作,可快一步同宋嵩通风报信。
细作到底是谁?
这一宗火殛的所有线索,是不是已经被对方无声无息地观摩在眼中?
景桃看着卫家长子拥着胡氏宽怀的情状,那个身量单薄的男儿郎,寒窗苦读好几年,只消一心只读圣贤书,眼下家中生出这般遭际,他眼底又是悲恸,又是迷惘,脚不知该往何处走。
幼年丧父,心又藏有青云之志,可家中人丁要依仗自己。这种复杂愁结之感,景桃太熟稔了。
在前世,她高考前一个月,父亲突生事故,他被一个送餐员刺中腹部,失血休克而亡,事后查出来,送餐员坐过十年牢,还是父亲亲手将他送入狱中的。
七年前,父亲还是帝都医学部解剖学的荣誉教授,受命出席法院,给检察官当一宗案子的证人,但被告觉得父亲撰写的解剖书有误,觉得父亲是恶意中伤自己,遂此对父亲心存歹念,待被告假释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复仇。
在被警方逮捕前,被告仍是毫无一丝悔意,还恶狠狠地劫持过景桃,说他父亲害得他妻离子散,害得他再也寻不出好生计。后来警方费了一番周折,将被告缉捕,这位走火入魔的劫匪阴鸷地说,倘或还能出狱的话,他一定要来杀景桃。
景桃为此事,病了整整一个月。那一个月,她心理出了问题,除了被害妄想,还有中度抑郁,觉得万事万物都是灰蒙蒙的,书中的一个字也念不下去,甚至抬不起手腕写字,不知到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无可厚非地,她没参加那一年的高考,心理病养了大半年,最后复读了一年才考上大学。
景桃看着阿杞,他的身影很像当年的自己,她见着此状,原欲宽声安慰,但又觉得语言极为乏力又单薄,
景桃的视线落在横卧在竹蓬下的尸首,当下她唯一能够做的,是尽快勘案查出真相,找出细作与真凶,必须越快越好。
这一夜落了好大好大的雪,景桃几近无眠,顾淮晏不欲让她特地去操劳账册下落一事,明月螺教他保管妥帖了,卫家一事官府自会安置,他又遣劲衣使吩咐送景桃回府先歇去,明月螺的破解之法,以及残害卫弘益的元凶,他自会差人严加督查。
景桃心事重重,翌日鸡鸣,尚未到卯牌时分,她先去了一趟提刑司,文才就在内台的茶水亭内候着她,甫一见着她,他眼底一亮,忙快然起身,一边把备好的姜丝茶予她,一边探查她身上有无大恙。
听闻景桃闯狱出狱,还被刑部和宋太师追剿至深宫之处,一路走得都是险棋,文才这一夜忧心得不得了,不是忧虑自己能不能保住差事,而是弥足担心景桃安危。
没半个时辰,刘喻和陶若虚二人来了,确认景桃无碍后,两位大人轮番狠狠骂了他们一通。
刘喻身为提刑使,是提刑使的二把手,平素十分劳碌,很少与下属议事,脾气倒还是比较温和些的,难得会躬自训人。他批评景桃行事鲁莽,事先不与他们通个气,又斥责文才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东窗事发,若不是有皇太妃替他们兜底、收拾烂摊子,提刑使怕是会被落下个治人不力的话柄,届时,朝堂之上,定会有站宋氏一党的言官来参上一本。
刘喻气得捋须,景桃识错,没有辩驳,但替文才说话:“长官,那时情状突然,文才提出乔装入狱的提议,乃是特殊情状的特殊手段,并且,是我执意要践行此策,与文才不大相关。”
文才哪里肯让景桃替他背锅,瞬即主动站出来道:“长官,别听她的,一切责咎皆在于我,若不是我提出这番不甚严谨的法子,景姑娘也不会涉险,今次我长教训了,长官若是要罚,那就请罚我一人,景姑娘是无辜的。”
刘喻见俩人积极揽责,沉郁的面色稍霁,景桃是武安侯身边的御赐仵作,他哪里敢亲自责罚她,但午门内的训诫,还是要提一提的,让她吃一堑生一智,日后行事也能多留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