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桃的呼吸骤然局促,她阖上了眼睑,再深深地睁眼眸子,往书册之上看了几眼,不错,自己没有看错,也并未看岔,确乎是一枚蓝色蝴蝶,图纹真真切切地绘摹在了书册外封之上。
在亮黄烛火的掩映之下,蝴蝶的大小、色彩、轮廓泛散着一层朦胧的薄色光影,光影在蝶翼之上缓慢地游动,翅翼仿佛随时如蒲扇一般曳动起来,如若惊鸿招眼而来,扑入景桃的眸底。
她拄在原地,怔忪地看着此一枚蝴蝶良久,近段时日,不知为何,她撞见这个蝴蝶的次数越发频繁,每见一次,俨然就觉知到一种隐秘的牵引,心念渐渐地曳起了一丝微澜。
此一枚蝴蝶,与南栀姑娘胳膊处的蝴蝶一模一样,遂此,为何会出现在傅教习的书架之上?
之前,她和尤玄霖到屋中问他问题时,他不曾提到过蓝蝴蝶一事。
景桃眼睫一动,欲要伸手去抽出那一本书册,无奈,此一本书册被放置在最高的架子之上,离她有些微远,致使她不得不踮起脚来,拂袖伸腕去够书册。
结果,够了老半日,她的手离书册还是有几寸的距离。
这就有些着急了,就在景桃一手撑着书架,一手还要勉力去够时,一只匀实的手从她头顶上方徐缓地伸了过来,轻松地掠了过去,指尖拨拢出那一本书册,将其抽了下来。
景桃下意识朝着身侧看去,傅子宸一手拄着竹笻,一手将那一本书取了下来,眉眸柔婉如水,眼底有了几分隐微的兴致,将书递给她:“景姑娘对此书有兴趣?”
景桃点了点头,但又颇觉有些不好意思,方才她沉浸于案情线索的考量之中,忘记了此屋乃是傅子宸的栖所,她有些局促地道:“我对书封处的蝴蝶颇感好奇,不知傅教习可愿将此书借我一看?”
傅子宸笑了开去,自然而然地将书递呈予她,且道:“景姑娘想看便拿去看就好,反正傅某寒舍鲜少人造谒,这些书也就很少再动了,景姑娘看看的话,倒也能给这些作古的纸物添上了几分热闹。”
景桃接过了书册,书册本身被保养得极好,册面光滑如鹅卵石,毫无虫蠹之痕,她将其平展在掌心处,徐缓地从左往右翻阅开去,一阵淡淡的墨香,隐微地朝着鼻腔之上扑去。
此则一本颇有童趣的札记,内侧用蝇头小楷提着札记的主人的名字,『珏珏』。其人记录了在京华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日常每一小事,事无巨细,甚至琐碎,但语言委实生动且活泼,每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在此人的笔触之下,皆是鲜活了起来。
『早春二月廿二,微雨。今日出门,见一小童放纸鸢,纸鸢遭细雨打湿,委实可怜兮兮,那小童将其弃如敝屣,余心曳之,将其捡拾归,遭舅母笑斥。余亦欲忙趁东风放纸鸢,日日望天,恳愿早日放晴。』
『仲夏六月初一,晌晴。今日不出门,却频频闻见蝉鸣声,蝉鸣了一整日,余心亦是鸣了一整日。』
『孟秋十月十二,阴日。今日不出门,逢内宴前月,见习队舞舞狮,玲珑可爱,伏栏观之数时辰。』
『严冬腊月初九,大雪,今日不出门,有客捎一瓶梅至,梅瓣色白,花苞仅半巴掌大小,莹润活泼。』
……
札记之上每一篇皆有录有具体时日,及简述天时如何,景桃粗略翻阅此书,初步对『珏珏』此人有了印象,此书册不似是传统的稗闻札记,没有很严谨的章法或是用词,倒似是极为私人的日志。
似是洞察出了景桃面色上的思绪,傅子宸适时道:“此一本札记,乃是早年前,傅某的一位学生写的,其名珏珏。珏珏无父无母,寄居在表亲家中,生性内敛忧郁,鲜少笑意,又常为坊内市人所欺弄。
“那时,表亲送她到学府当中,傅某便是让她不妨记录些日常里愉悦小事,她倒是记得很勤,每三个月会给傅某递一本册子,让傅某晓得,她能活得很快乐。”
景桃翻页的手稍稍一滞,她低首看到这本札记,后半部分几乎是空白的,没再有笔迹,她心头猛沉,不自觉道:“后来,珏珏怎么样了?”
傅子宸低眸看着她,眸子里似乎有暗涌的思绪在滚动,但仍是被他很好地掩藏住,他很低地叹了一口气,道:“她死了。”
“是被家中一些纨绔子弟欺凌而死,族亲见一只眼闭一支眼,甚至也眼不见为干净。”说至此处,傅子宸很轻地摇了摇头,嘴唇轻抿成了一条线,声色淡到没有起伏,“罢了,这种事不提也罢。”
景桃翻页的动作顿住,看着傅子宸,她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感觉蕴藉的语言在此刻颇为苍白,似乎感知到她的情绪,傅子宸看着她,甚至淡淡地笑了一笑,“景姑娘当个稗闻听听就好,也不必感到什么牵连累赘。”
说着,傅子宸腿脚有些站得累了,便是走至茶桌前坐下,景桃没有把这本书册放回去,而是拣了个他近处的位置坐下,问道:“为何这个札记没有名字,却又有一只蝴蝶呢?”
“书封之上的那一只蝴蝶?”
傅子宸饮啜了一口茶,视线落在了书册上,默了一会儿,才道:“曾前在学堂之下,珏珏便对傅某说过,倘若有来世,她想要变作一只蝴蝶,蝶翼要蓝色的。傅某那时有些诧异,便是问过她,为何欲要变作一只蓝蝴蝶。珏珏说,她觉得蓝蝴蝶生而自由,她虽是也不曾见过,但觉得它一定在世间存在着。”
——一位很憧憬自由的小姑娘。
那么,生前时,她一定是遭致过如囚禁般的黑暗日子。
所以,这位珏珏,又与被凌虐致死的茯苓姑娘,有什么关联吗?二人之间,名字虽不同,但其经历和结局,似乎有着隐秘的相似。
景桃低首,看着书册之上的蓝蝴蝶,隐隐约约地,她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有些隐晦地线索浮出了黝深的水面,傅子宸所述的事情,不知为何,让她感觉有些异样的熟悉,她好像是在何处听到过,但现在仔细思忖起,却又是实在想不起来。
景桃的指尖缓慢地摩挲着书册之上的蝴蝶,眼睫轻颤,忽然问:“傅教习,这座恩年学府是何时建起的呢?”
傅子宸听罢,不禁莞尔,“景姑娘真正想问的,是傅某何时来京城的吧?”
景桃眼睫一动,丝毫没有被猜出言下之意的尴尬,坦荡地道:“这个问题亦正是我接下来想问的。”
傅子宸复戳了一口清茶,看着庭院之中的木槿树,时有裹挟着霰雪的雪风扫荡而来,他缓声道:“傅某来京城已经十年,起先来京入仕,但后来傅某窃以为自己不太适应官场之中的作风习气,翰林、渊阁二处,虽是天下学子趋之若鹜之地,但傅某窃以为皆不过尔尔,便是解了官帽,但也未如世人所想的那般归田采菊,办个学府,传道授业解惑,亦是与傅某的心志殊途同归。恩年学府,在傅某来京的第五年,就这般开起来了。”
景桃深思了一会儿,又问:“那珏珏呢?她是何时被送入恩年学府之中的?”
傅子宸看着景桃良久,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半晌,才道:“很久了,是在五年前,也就是傅某刚开学府的第一年,珏珏就被送来了。”
景桃暗自记录下时辰,偷偷算了一下,发现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