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端,全然不知顾淮晏已与国师密谈的景桃,此刻正在随着刘喻前往前院,去跟尤玄霖碰面。
雪势一路增大,好在景桃身上裹有顾淮晏之前送来的毛氅,一围细密的绒毛紧紧裹在她的脖颈处,她的双手微微焐在袖袂之中,免于受到霜冻。
细密的雪依附在众人身上,雪声迢遥,一路上,刘喻还在跟景桃唠嗑这个案子:
“这一桩案子,确乎颇多陈年牵累,尚书夫人的贴身嬷嬷死了,就把严嬷嬷罚至藏书阁,这严嬷嬷应是晓得颇多内情之人,尚书府将陆茗烟悬吊以后,严嬷嬷将其藏入了地下密室之中,十七年以来暗自饲养她,还予她笔纸作画,严嬷嬷本心是善良的,但因为身份和忌讳搁在这里,她对遭遇幽禁的陆茗烟亦是爱莫能助。”
景桃仔细一思忖,思及严嬷嬷纵火烧了藏书阁此举,不光是要毁了陆茗烟所作的词画,还要烧了通往地下密室的道路。
之前,她一直都认为严嬷嬷纵火是为了烧死陆茗烟。但现在斟酌思忖下来,严嬷嬷显然是为了护住陆茗烟,不惜一切把她的住处付之一炬。
正说间门,两人已经走到了前院处,此刻,一道貌容俊挺的青年身影出现在了月门一侧,他着寻常的暗色衣衫,行止端庄忠正,见着刘喻带着景桃迎面走来,他先是向刘喻行了一礼,又给景桃打了个照面:“玄霖久仰景姑娘威名。”
少年彬彬有礼,言辞之间门皆是妥帖,景桃可谓是听得通体舒泰,但她略一斟酌尤玄霖这一句开场白,觉得有些深意,便是直截了当地问:
“我刚从恭州来京不久,入宪台不到七日,如此短瞬的时间门,你便是‘久仰’过我了?”
尤玄霖失笑,“景姑娘说笑了,我确乎很早便听说过景姑娘了,是你的师傅每一年与我通信之时,信札之中都会跟我提及你,可见师傅对你的器重。”
景桃听罢,人稍稍愣怔住:“你同我师傅相识?”
尤玄霖点了点头,一面率景桃进入布了暖气的厢房,一面对她道:“二十年前,你师傅曾经破了皇城之中的一桩无头尸案,救下了一位因此案受到了牵连的卖花娘,卖花娘因此对你师傅倾心相许,一心一意跟随他,一年后,两人拜了堂,第二年,他们便是生下了我,只不过,我是随母姓罢了。”
什么,师傅居然已经成家了?为何她居然不曾听师傅提及过?
景桃心底愕怔,但明面上仍是沉静,她未料到尤玄霖初次跟她打照面,居然就给了她这么一桩惊天秘闻,既是如此,师傅跟那位卖花娘结亲以后,为何还要四处奔走,还要收养她,自此长久待在了恭州,对那位长留于皇城之中的结发妻子还有儿子只字不提?
仿佛洞悉了景桃心中困惑,尤玄霖微微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个很无奈但很淡沉的神态:“是我母亲把你的师傅休了,因为你的师傅常年奔走于各桩血案之中,招惹了不少人,甚至引祸上身。
“在我两岁的那一年,我母亲在雪鸿坊给一位千金送花之时,便是被几个黑衣人挟持了去,命悬一线,后来师傅率人将母亲救护下来,那几位黑衣人也被当场捉拿住,才知道是某一桩命案里的凶犯的亲人,他们对师傅验尸不满,因此生了复仇之心。”
景桃指着墨笔,刚在验状上写下几字,听到此处,笔锋蓦地一滞,她垂下眼睑,问:“师傅救下你母亲后,后来呢?”
“后来,母亲说实在无法忍受常年要为你的师傅担心受怕的日子,当时我便在场,我听到你的师傅让母亲休了他,母亲便是下了狠心,休书拟了一封,自那以后,你的师傅便是再也没有回京,他待在了恭州,这二十年以来,他奔走多地破过诸多命案,唯独就没有碰过京城案件。”
景桃抬眸看了他一眼,尤玄霖也淡笑着看她一眼,他说:“前几日,你的师傅来信了,说你会来京城,在提刑司入差为职,且让我多多关照你,但是这几日母亲跌伤了腿,我必须回家一趟,也就耽搁了。
“今次得以初见,一眼看来,我觉得你的师傅委实是多虑了,你能够独当一面,并且刘长官对你尽是称赞。”
两人见上面时,刘喻又紧急去处理别的事务了,也正因于没有外人的情状,尤玄霖才得以跟景桃讲这么多。
景桃摇了摇头,自嘲一笑:“称赞美言皆是身外之物,其实都是师傅的功劳,没有师傅的话,我估摸着迄今为止还在恭州某个旮旯村里捡破烂呢。”
尤玄霖一直都知道景桃是景知远收养的义女,对于她的身世,他没做太多的细究和追溯,他是个从不逾矩、且有分寸的人,事事皆留三分余地。
一沓验状在两个年轻人彻夜赶写之下,很快便是写好,直至天色微曙之时,景桃抬起了酸疼不已的手腕,放下了墨笔,抻了一下拦腰,人已经困到不行。
她与尤玄霖又聊了几句旧事,很快地,禹辰前来寻她,说是侯爷的马车已经在府门前备好,来送她回府。
听闻景桃要跟着顾淮晏回府,尤玄霖眼底掠过一抹微妙的讶色,但没有多问,含笑跟她道别。
景桃一路趋步至府门前的马车,顾淮晏正伫步在幨帘前,见她来了,拂袖倾身为她拉开了帘络,景桃见此情状有些受宠若惊,周遭都是披上了斗篷的劲衣使,不过他们皆在眼观鼻鼻观心,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顾淮晏已经候着景桃有一会儿了,他身上的衣袍蘸染着细碎的雪花,一片结在空气之中的冰花轻抚着他的眼眶,把他眼周冻得有几分薄红,然而,他眸底的笑色一贯暖和,人等的久了,亦无丝毫不耐之色。
景桃没有率先上马车,而是看到他被冻得通红的手掌,还有薄红的眼周,她心中一片揪疼,忍不住忧心地道:“侯爷怎的不在马车里候着,雪大了,气候转冷了,看看您的手,都冻红了。”
说着,她不自觉把他的掌心捧起来焐着,又缓声道:“我之前不是给侯爷买了粉膏吗,用来治手茧还有伤处的,侯爷是不是用得不太多,您的茧子都没消退……”
焐着焐着,身前的男人没有说话,景桃眨了眨眼睫,抬眸看去,发现顾淮晏正散漫噙笑地打量着她,他眼底的情意,仿佛含着一池桃花潭水,溅起了一丝水花。
景桃粉腮如河豚微微鼓起,这才思及此举在大庭广众之下甚为不妥,欲要匆促地放下手,讵料,刚欲松开他的手掌,她的小手反而被他结结实实地握拢住了。
景桃欲挣扎几下,但很无奈,顾淮晏的手掌宽大,掌腹之处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子,质感粗粝,薄茧轻微刮蹭着她的手背,肌肤之上,激起一阵绵长磨砂般的触感。
顾淮晏牵着景桃,缓缓上了马车,里端陈置着一鼎戗金兽纹小暖炉,暖气源源不断地四溢着,底下铺着一层毛茸茸的绒毯子,一只雪白小团子匍匐在上,此际听着了人声动响,原是软软耷拉在脑袋上的猫耳,突地支棱起来,小脑袋也跟着抬起来,精神一下子舒朗了。
“喵呜喵呜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