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娄夏终于得知了整件事的全貌。
杜若瑶说到自己赶到医院便停下来,郑重地对说了声谢谢。
“你有没有……”娄夏听得内心五味杂陈,没理会她的道谢,她脱口而出问道,却又硬生生被自己掐断。
杜若瑶却鼓励她:“怎么不问了?”
“其实……我问过你妈了,”娄夏垂下眼皮,“不是故意的,就是当时我要报警来着,但薇薇姐说不急,就打电话把你妈妈喊来了,我憋了一肚子气,实在没忍住,见她忙前忙后也没忙到正事,我当时也不知道是你亲爹打的啊,我着急啊,我就问她,这事到底什么时候报警。”
杜若瑶:“你急什么?”
娄夏:“当然急了!我怕再不报警、验伤啥的,你伤口就开始愈合了,愈合了不就显得没那么吓人了么,那到时候判什么几级伤不就对你不利么。”
杜若瑶:“哦——你还挺不希望我愈合的。”
娄夏:“那是当然——啊?”
杜若瑶笑:“没事,我开个玩笑。然后我妈怎么说?”
她原本是这么幽默的性子吗?这里也要插播个玩笑?娄夏幽幽看她一眼,继续说:
“你妈说不用啊,不用报警,说什么没必要把事情弄大,还指指你说这不没什么大碍么。”说到这儿,娄夏就来气,
“当时你就躺在那儿,血都没清理干净呢!半死不活、血肉模糊的五官都看不清!我他妈的差点蹦起来你知道吗!我想掰着你妈的头让她好好看看你——这叫没大碍啊?!”
杜若瑶挑眉:“夸张了吧,我什么时候血肉模糊了。”
“嘿,你这怎么和你妈一个德行!没给你拍个照真是亏死我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娄夏气得拍大腿,“那会儿你头上那个伤口还在往外淌血,左边额角到眼皮这块儿可不就是血肉模糊的么。这么冷的天还一直淌,真的好吓人,我都要怀疑你凝血功能坏了你知道吗!”
杜若瑶郑重点头:“知道了。”
娄夏:“啊?”你知道啥了。
杜若瑶:“知道你心疼我了。”
娄夏破大防:“啊呸!随便换个人在我面前那样我都心疼啊!我又不是商纣王,专喜欢看人受虐……你那是什么表情。”
杜若瑶收起受伤的表情,将话题转回去:“然后呢,我妈跟你说是我爸弄的了?”
娄夏:“没有,我自己猜出来的。”
杜若瑶:“哎,还挺聪明的。”
娄夏正色:“为什么是爸爸就不能报警?都下这么重的手了。欸我明天就去那酒吧后巷看看,你衣服还在那儿呢,会不会还有血迹在现场啊——啊!那晚下雨……哎呀!”
杜若瑶方才生动的表情忽地死寂下去,她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嘴角:“没下雨也不管用的。”
“我不是没报过警。”
那时候,她说“我可以失去一切,可以和家人一刀两断——”
其实不是“可以”,而是“时刻准备着”。
甚至,事实上她已经不止说过一次,要与杜君断绝关系,再不相见。卫柏那件事后,杜君又一次找到她。那是她搬来当时的新住处后第一次见杜君,她被一拳挥倒在地,脑袋里嗡鸣不断,良久才找到力气爬起来。
那件事后她下定决心报了警,但是没有骨折、没有脑震荡,她的伤甚至够不着轻伤。警察说要不算了,但在杜若瑶的坚持下,杜君和李秀宁被叫到派出所。
事后,杜君的态度总是极度诚恳的。警察还没问呢,他已经开始拼命道歉,左一下右一下抽着自己的脸说一生气没控制住力道,五十多岁的男人两鬓花白,警察本也难断家务事,只得劝他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可是他骗得过外人,骗不过知根知底的杜若瑶,她冷言道他不会改的,可是话还没传到警察的耳廓,李秀宁的呵斥就先劈头盖脸地下来了:
从“怎么说话呢,这是在派出所,你还想让爸爸怎么样?”开始,以“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亲爸啊!”结束。
与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你知道吗,娄夏,我只能躲。”杜若瑶抚摩着左眼摇摇欲坠的纱布,眼罩戴了蛮久了,稍微揭两下就掉下来,青紫的眼窝、划伤的眼皮让她的左眼不能完全睁开,“哪怕是现在,我也在躲,杜君拿我跟宋明珂他们换了些东西,他现在一定在找我,而我……只能躲。”
“很可笑不是吗,”杜若瑶忽然笑起来,“我已经三十六岁了,可还是活得像是当年那个吃块肉都要看爸爸眼色的小学生。我早就想逃了,我也一次次觉得自己成功了。”
“可为什么我还是没能逃掉呢。”
娄夏不太能全盘接住杜若瑶突如其来的示弱,伤痕累累的女人第一次放下了所有强大的伪装向她展示自己的伤口,恐惧的源头,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单薄,她很想抱抱她,将那瘦骨嶙峋的冰冷身体搂在怀里温一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