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衍处理完公务赶到别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云承已经吩咐兰秋在凉亭内摆好了简单的宴席。
陈衍是带着水工郑旻一同来的。他心知明熙帝明面上说一起吃个家常饭叙叙旧,但能得天子召见,这家常饭就不只是简单的家常饭。
云承坐在主位,陈衍和郑旻分别落座于下方的软席上。而在不远处的屋檐处,一道屏风隔绝了东方珏的身影。
云承只留下兰秋一人侍候。
陈衍和郑旻看着兰秋给他们斟酒,心生疑惑,皇帝身边一般贴身侍候的都是太监,这明熙帝却如此与众不同,用了贴身护卫来随驾左右。
兰秋虽然性格有些像姑娘,心思细腻,做事认真,但该有的江湖之气还是有的。这也不难让陈衍和郑旻二人看出来。
云承看着二位杯中的酒已经满上,便举杯道:“陈叔,一别经年,别来无恙。这杯酒朕敬你,这些年让陈叔受委屈了。”
这话落下,陈衍心中一震,急忙端着酒盏站起了身,他惶恐不已,怎么都没想到这明熙帝一开口便叫了他叔叔。
还记得陈衍上次见明熙帝,这明熙帝还是个不大点儿的孩子,在众皇子中并不是最显眼的那一个,陈衍对他也只是有过一两面之缘,还都是发生在明熙帝年幼之时。
可这一声陈叔,叫的陈衍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期。那个时候,还是属于他们六大柱国齐心协力辅佐孝文帝的时期。
“陛下,”陈衍一时间有些慌乱,哽咽了好一会儿才躬身道,“有劳陛下挂念了,老臣并未觉得委屈,陛下如今是一朝天子,君臣有别,还请陛下莫要再以叔叔称呼了。这声‘陈叔’老臣愧不敢应。”
云承给兰秋使了个眼色,兰秋意会后便走过去搀扶起陈衍。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陈叔还是那么谦逊。”云承说,“陈叔莫要拘谨,朕说了这就是一顿很普通的家宴,陈叔快请坐。”
明熙帝如此客气,陈衍在兰秋的虚扶下只好坐回原位,但心中仍旧有股酸楚往上翻涌着。
“不知为何,朕看到陈叔,就会想起从前六大柱国围绕在父皇身边尽心尽力辅佐的画面。那个时候,父皇也很少与你们君臣相称。在父皇的眼里,你们就是与他一起共同打下天下的好兄弟。所以,朕叫梁国公一声陈叔,也自然是应当的。”
若不是中间隔了那么多人和事,陈衍听到此都要潸然泪下了。
明熙帝敬过来的这杯酒,他终究还是颤抖着双唇饮了下去。这一出猝不及防的追思忆旧,就连坐在对面的郑旻都在心底连声感叹。
他更加确信这明熙帝并非坊间传闻那般窝囊无能。
酒过三巡,陈衍紧张和焦虑的情绪这才缓和了一些,话也跟着多了。
“要老臣说,陛下这次来的真是时候。自老臣做了这沣州的知府,几乎每年都要向朝廷上奏折子,希望朝廷能拨款对沣河进行治理,可那折子就像是石沉大海,不管老臣上奏多少道,都被那大冢宰给强行压了下来。陛下,您可知这是为何?”
云承神色平静地看着他问:“为何?”
陈衍一脸的惆怅,“自然是不愿意从国库给沣州拨款了。大冢宰是个野心勃勃的军事家,心里只有战争。他要充盈的国库为日后的战争做准备,怎么可能会拨款给我们?治理河道那可是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大冢宰能同意才怪。陛下前些年一直身处在岐国,有些情况可能不太了解。先帝、先帝他被大冢宰害……”提起宣昭帝,陈衍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他狠狠的抽了口气,继续说,“就是因为当初先帝和他在很多政事上意见不一,先帝看的长远,想要发展民生,减轻徭役赋税,包括修理河道,巩固城墙,打通丝路……可大冢宰就是不同意,但凡涉及到花钱的,不利于他壮大军队的,他一概不同意。他不知道的是一旦沣河水患解决,便能使沣河一带八百里成为富饶之乡,让沣州成为天下的粮仓。朝廷再也不用担心百姓的吃饭问题了。”
云承含着丝笑听着,没有说话。
陈衍继续道:“陛下还不知吧?就在适才老臣赶来陛下这里之前,下属们统计出来的最新的受灾情况,共计受灾农田二百万亩,灾民一百五十余万人,死伤五万余人。今年春夏丰收的粮食已经被大冢宰征收用于军粮,眼下最大的问题是百姓手中仅存的粮食也已经被淹被泡,沣州境内已经没有任何的余粮了,而陛下从镐都带来的粮食只够半月的。”
这点儿云承早就想到了,今年的水患是历年来最严重的,云英是不可能把收走的军粮再吐出来的。国库粮食也有限,为今之计,只能曲线救沣州了。
可是这曲线,却没有办法从熠国其他的州想办法借粮。因为云承很清楚,每到丰收之时,大冢宰都会盯着各个州,让他们第一时间将粮食交上去。
前段时间他借着汛期视察沣河两岸的动向,其实是为了完成收粮。
一想到此,云承只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明明自己才是一国之主,可却连调动国库粮仓的权利都没有。
郑旻察言观色,察觉到明熙帝神色渐渐沉了下来,而粮食的事情也并非一时半刻能解决的,于是便转移了话题,拱手行礼道:“陛下,微臣斗胆说几句。梁国公刚刚所提之事都是眼下的困难,若想彻底解决水患的问题,还是要对河道进行治理才行。”
云承将目光移向郑旻,开席前陈衍已经向他介绍过这个水工了,他点了下头,示意郑旻继续说下去。
郑旻便豁然起了身,道:“微臣是沣州人,从小就在沣州长大,对沣河的情况也十分熟悉。这些年,已经不知多少次在沣河的中上游进行过探查。陛下请看,这是微臣这些年经过探查后画出的沣河治理图。”
郑旻从广袖中掏出一张羊皮地图,兰秋上前拿过地图交到云承的手中。
云承将地图展开在几案上,并将视线也落了上去。
“陛下,治理沣河水患本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事情,虽说的确需要花费不少的银子,但治理好之后,也确实会令朝廷、令百姓受益。梁国公这几年附上微臣的地图往镐都上奏过很多次折子,希望朝廷能拨款下来。只有沣河水患解决了,民生问题才能解决。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些年沣河大大小小的水患引发的流民暴乱也好,疫病也好,亦或是朝廷发来的赈济粮也罢,这也都是物力财力,折合成钱财也是一大笔不菲的支出。不知为何大冢宰就想不到这一点,总觉得一次性拿出那么多的钱不忍心,宁可一年又一年的往沣河两岸贴补。这笔账,要这么算下去的话,那沣河两岸就成了无底洞。往更坏的形势发展,一旦疫病和暴动多起来,便是国家的灾难啊!”
“郑旻——”陈衍厉声叫道,凌厉的目光看向了他。
郑旻说的激动,一时间没能忍住,毕竟年轻。
但云承神色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也没在意他说话的不知轻重。毕竟,郑旻所言都是不争的事实。
他来沣河,能听到这样发自真心的反馈,是一件幸事。这说明陈衍和这个年轻人有心想做事,起码他们的初心是好的,希望沣州境内安稳,百姓能吃得饱穿的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