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梅香抹抹眼泪插话说,“她又不是嫁不出去,何苦赖在家里闹得不安定?徐家就爷儿俩,嫁过去她当家。多好的事!招儿也有个姨姨家走走亲戚……”
门“砰”地推开了,菊香站在房门口,脸白得象块浸水糕。她憋住两眼窝的泪,毒毒地朝具成和梅香扫一眼,咬牙说:“好,好,你们嫌我,想赶我走。我答应,我走!过了年就出嫁,再也不踏这扇门!”
说完一跺脚,转身回了房。
李老板沉甸甸地摇了摇头,“欧欧”地哭起来。
大喜日子定在二月十三。唐家来了四十块大洋的接亲礼,李老板原数退还,陪嫁装了满满两条船。
老规矩,姐妹出嫁要兄弟驮出门。菊香没有兄弟,具成顶了这个缺。从李家到濠河边的小码头足有几十丈远,菊香顶着盖头布一声也不吭,眼泪成串地灌进具成的脖颈里。泡得具成心里潮糊糊酸叽叽,眼泪止不住往外涌。他紧走几步,把菊香的屁股往上托托,哽咽着低声说:“菊香,不要怪我。我……真心想让你过上好日子!”——那会儿他不可能想到自己是在把小姨子往火坑里驮。
菊香勾下头,在他后脖颈上狠狠地咬一口,咬得血淋淋。牙印上留下一肚子的情和怨。
具成熬着疼,一声不哼,一步一步地走得沉重无比。
(四)
菊香出嫁才三天,东洋鬼子开进了南通城。
那天是农历二月十六。大清早,一城人还在梦乡里,七八架飞机从江南轰隆轰隆地砸过来,江边上撂下几十颗炸弹。紧接着,军舰开到岸滩边。5000多矮脚兵端了枪冲上来。江防保卫团拢共只放了七八枪,连鬼子的头发也没打落一根,扭转身子就溃不成军了。日本鬼子满以为中国军队会在江边防线上硬碰硬地打一仗,结果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了陆,疑心是诱敌深入的老战术,便停在江岸边筑工事挖战壕。两三个钟头不见动静,这才排了队往城里走。
就这两三个钟头里,南通城象是踢开了的蚂蚁窝,乱糟糟的骚动里,哭声喊声震天响。凡能走动的都背了包袱往东北方向涌,路上人比庙会还挤。幸好日本鬼子的飞机晃了晃翅膀飞走了,这时候撂一个炸弹下来,少说也会炸倒一大堆。
我奶奶没出城,只关紧了院门烧香拜观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个菩萨三柱香,一个菩萨三柱香……”
九点半钟,日本兵把膏药旗插上了城中心的高钟楼。南通也就成了沦陷区。
起始,日本兵蛮规矩,只一小队一小队地挑着太阳旗从大街小巷里走;手臂一起摆,步子一起迈,黄皮鞋踏出“咔咔”的响。人们躲过几次便不再躲,只远远地看,看出一脸的惊叹来:难怪国民政府军吃败仗,这些东洋兵多威风、多精神,比戏台上跑龙套的还整齐!
半个多月后,逃亡四乡里躲避的市民们偷偷进城看了看,东洋兵个个黑头发黄皮肤,除了个子矮扎些,跟中国人没二样,胆子也就壮起来,陆陆续续地回城了。“在家千日好过,出门一时难挨”,毕竟城里有自己的家呀!
过濠河桥,大家受了点磨难。守在桥上的日本兵都象凶菩萨,眼睛直直地盯住人。识相的脱下帽子鞠个躬,平平安安过了桥;后面的人跟着也鞠了躬,脚下紧几步就进了城。也有不愿鞠躬和鞠躬忘了脱帽子的,当即就被枪指住,拖到桥旁边,“三宾的给”——挨几记耳光才“开路开路”。潘怀宇在城东观音堂住了二十天,回城过桥时夹在人群里不肯鞠躬。他个儿高,立即就被拖出来。东洋兵个儿不高出手却有劲,“啪、啪”两耳光打得潘怀宇两眼冒金星,鼻子也出了血。潘怀宇还是不肯鞠躬,又挨了两耳光。幸好他的管家老周出来打圆场,代老板给日本兵一一鞠躬赔笑,这才过了关。
第二天一大早,有传单贴到各条巷子里:“深明大义潘怀宇,面对倭寇不弯腰”。人们看了,点点头,又摇摇头:潘先生骨头硬,是条好汉;话又说回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白挨了一顿打何苦呢!鞠躬就鞠躬,权当祭死人不就完事了?
许士林没有出城,只在太平角落的禅房里猫了七八天,随后就出来走动了。听说潘怀宇被日本兵打了耳光,登门来探望。
“你说,你说说,这算哪回事?这算哪回事?”潘怀宇肿着腮帮子,气得手直抖,“我五十多岁了,倒要向他二十来岁的小畜生鞠躬?倒向他小畜生鞠躬?东洋人的字儿都是偷的中国的,怎么就没偷点尊老爱幼的礼道去?狗日的日本鬼子,天打五雷轰!”
许士林劝:“潘老板,你消消气!怪只怪政府无能,军队*,谁让我们是战败国的百姓呢?!再说,人家也不懂你是有身份的人,耍点横撒点泼,也算不得个大不了的事!你就消消气。”
潘怀宇却咽不下这口气,只咬着牙齿连声说:“士可杀,不可辱!士可杀,不可辱!竟要我老头子向小畜生鞠躬,东洋人太混帐!”
说了一会儿话,许士林伸脚探路了:“潘老板,国民政府的这班酒囊饭袋,也太不负责任了!日本人一上岸,他们都带着家眷跑得远远的,把老百姓统统撂下了。现如今,城里也没人出面领个头。一帮子谋财害命奸*女的囚犯得了世面,耀武扬威。大前天,北大街开元杂货店被几个地皮光棍撬门抢了个空。东洋兵人生地不熟,砸开了吴家粮行,有了米也找不到煮饭的煤,只得拆了房梁烧。这样闹下去,怎么得了呢?不为别的,为一城平头百姓想想,我看还是得有人出面挑担子。”
潘怀宇一时没听出话音,问:“哪个肯挑这副担子?”
“原是,原是。”许士林叹口气,摇头说:“领会的,晓得是为老百姓着想;不领会的,会骂汉奸卖国贼。这担子不好挑呀!潘老板,我你都是地方上有头面有声望的人,看来是义不容辞了!”
潘怀宇这才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我们出来维持世面?”
许士林点点头。
“帮日本人做他们做不了的事?”
“倒不是帮日本人,是为老百姓……”
“呸!许士林,我今天才真正看透你。”潘怀宇怒不可遏,“说得倒好听,‘是为老百姓’,哪个老百姓要你出来勾搭日本人?他日本人凭什么到南通来?你怕乱,怕闹,我不怕。越乱越好,闹得越凶越好,教他狗日的站不住脚!你想当秦桧你当,我潘怀宇身上没有卖国求荣的血。今后,请不要再上我的门!走!”
许士林脸上的麻子往密处挤。他紫了脸说一声“好、好”,跺跺脚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