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开始痉挛般发抖了。
「那又怎么样?」
这是阿树的声音。
我的手指似乎稍微动了一下,之后手腕、脚也终于从沉睡中醒来,但肌肉依然很生硬。身体可以动了,但使不上劲。我只好把手撑在沾满黑色血渍的手术台上,身体吃力地往下挪动。终于,我的身体离开了姐姐被害的手术台,我这才感觉到原来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
双腿抖得厉害,所以无法站立起来,我只好在地板上爬行,手腕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并拖着沉重的双腿缓慢地往前爬。地板上沉积的灰尘沾满全身。我绕过手术台,艰难地朝着阿树的方向爬去。
阿树和少年在谈着什么,但我却什么也听不见。我在地面上如蠕动的虫子般挪动着身子,满脑子尽想着磁带的事。
散落在地上的尖利水泥土块刺进支撑着整个身体重量的手腕,但我已经顾不上了。
少年刚才把死亡看作是「失去」。他说我是自己丢弃身边的一切,主动选择死亡的。
但是,我现在还没有死,我也没有放弃生存。我来到废墟里是为了取回我所失去的东西。
4(vi)
姐姐……我一边朝着录音机的方向艰难地爬着,一边回想起姐姐。
放在录音机旁边的电筒正发出耀眼的光芒,照得我眼花缭乱。阿树的脚跟抬了起来,并在手电筒前晃了一下。脚跟的影子照在我身上,然后消失到我的视野外,但我的视线并没有随着他脚跟而移动。
我终于爬到伸手就可以触到录音机的地方。我匍匐在地,拼命伸长手指,并尽力勾住少年带来的那台黑色录音机,然后迅速把录音机拉到怀里,不停颤抖的食指慌乱地按下播放键。
录音机开始运转了,内部机器的细小声响及微微的震动都震撼着我每一根神经。从金属网制成的扬声器里终于再次传出姐姐的声音,空气并没有震动,是姐姐声音的震动直接传到抱着录音机的手腕上。
……夏海,其实姐姐一直很在乎你。每当我故意说了些伤害你的话时,我自己都非常难过、后悔……每次都让你感到不安与恐慌,真的很对不起……
在姐姐生前的最后几年里,我和姐姐的关系的确不是很融洽。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但平日却形同陌路人,我们之间的距离也不断地疏远。在那段日子里,我觉得自己总是被姐姐厌恶……
不知道我给你留下这样的遗言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一定让你很为难吧……要是换作是我的话,我也会觉得很麻烦……但是,我最终可以向你道歉,我已经很满足了……要是你因为我而不再开心的话,我会非常内疚……
姐姐……我把录音机紧紧抱在胸前,坐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从捧着录音机的手中传出姐姐温柔的声音,我的心里又浮现出以前那个和我一起嬉戏打闹的姐姐。
现在浮现在姐姐眼前的,全是小时候和你一起玩耍时的情景……
我闭上眼睛,侧耳仔细地倾听着。
以前我们姐妹俩一起爬过一条斜坡,看到一片大树林,你还记得吧……
幼年时代看到的美丽风景,在脑海里又依稀可见。
这时,手术室的无尽黑暗,冰冷的混凝土墙壁……现实中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和远去。我正站在被温暖的阳光沐浴着的柏油斜坡上。
路旁的防护栏、红色的邮箱,在我眼里一切都是那么高大。我穿着儿童鞋,正抬头远望着那高高的斜坡。斜坡的一边坐落着无数户人家,而另一边则只有防护栏不断地向上延伸。
你还记得我们手牵着手一起走在斜坡上吗?
身后那个令人怀念的声音正叫着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姐姐正站在那里,她的个子和我差不多,每次遇到熟人,他们都会说我们姐妹长得很像。
姐姐的小手拉住我的手,我们要一起爬到斜坡的尽头。
我非常兴奋,手放在姐姐的手里,向前迈出欢欣的步子。温暖的阳光把我们姐妹俩矮小的影子投射在柏油路上。我们望着斜坡尽头那片露出枝叶的树林,大步地向前走去。
还记得吗?我们爬到了斜坡的尽头,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茂密的绿林。走进树林里,凉风迎面而来,吹散了满脸的汗水……穿过树林,我们来到悬崖,站在那儿眺望脚底下的小镇……当时我们姐妹俩手牵着手,并排站列着……
我顿时感觉到姐姐那温暖的小手。
站在身旁的姐姐望着我笑了,从嘴边露出可爱的犬齿。
在小镇的上空,还有小鸟在飞翔……
那是一种笔直地展开双翅的白色小鸟,我还曾固执地认为,它们就住在小镇那条河里。小鸟几乎没有刻意地搧动翅膀,就自如地在没有边际的蔚蓝天空中飞翔。
夏海,姐姐马上就要死在这里了,但是,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并且要笑着活下去,否则姐姐是不会原谅你的。再见,夏海……
姐姐的声音慢慢远去、消失。再也听不到姐姐的声音了,连呼吸、嘈杂声都没有了。扬声器沉默了,它告诉我,录音已经结束了。抱在怀里的录音机的塑胶外壳里,磁带依然在转动,但没有传出任何声响。一串晶莹的水珠洒落在塑胶外壳上,那是滑过我面颊再散落下去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