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们终于回到适合人类的环境中。并不是说这里有多宜人,坚硬的灰色地面,天花板很低,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往两旁的黑暗之中。天花板上每隔几码就嵌着一个格栅,再往上,我能感觉到通风管道组成的网络,我们刚从里面出来。我们在主走廊上前行,油灯只能照亮前面几码远的地方。那里有个铁门开着,这里有个拐角,所有的线路都被灰尘柔化了。派珀提着灯笼四处探看,有另一扇开着的门通往另一个走廊,呈现出另一种黑暗。
数月之前,当佐伊、吉普和我穿过山路上的禁忌之城时,我的思想被死人的喧闹声吵个不停。而这里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我怀疑是否是因为那座城市里的人在大爆炸发生时突然死去,还没有收到警告,生命已经不存在了。在方舟里,空气中蔓延着另一种不同的沉重感,因过分安静而令人窒息。这里的人是缓慢死去的,经年累月的黑暗,还有上面的铁门,这种环境产生的不安感比我们上方几百英尺的石头、泥土和大河感觉还要沉重。
“很阴森,不是吗?”派珀说着,将油灯往左右晃了晃。
我根本没有必要回答。这个地方的每一寸都显示出它暗淡无光,阴森荒凉。
“我以为这里会不一样,”他说,“要更舒服些,我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他们是幸运的人。然而,我无法想象自己长期被困在这下面。”
我对保管室的岁月仍记忆犹新,像这种环境能让人发狂。在囚室那些年,我的神经被各种坚硬的表面和紧锁的门所困扰,感官受到刺激支离破碎,而低矮的天花板像是上方看不见的天空在嘲弄我。
我在前面带路,沿着方舟的通道设计迂回曲折往西边走去。这里虽然没有狭窄的通风管道,但灰尘依然很厚,踩在上面毫无声息。毫无疑问议会已经探索了整个方舟,但我能感觉到,没有人在这一层移动或者呼吸。我甚至不用往房间里看,就能确定里面是空的,对我来说这就像灰尘一样明显,或者说,就像拿起水壶掂量一下它的重量,我不用拧开盖子就能知道里面是空的。
电力偶尔启动,将电灯点亮,每次都伴随着声音。在电灯本身发出的如昆虫般的嗡嗡声之外,还有沙沙声以及偶尔的叮当声从上面通风孔与走廊相接的地方传来。当电灯熄灭之后,我们就会陷入死寂之中。
“难怪这里那么多人都疯掉了,”派珀说道,“光在这里待了一会儿,我就感觉毛骨悚然。”
在一些区域,墙壁上有水滴下来。上方的大河虽然被挡在了外面,但它却从未停止向下顽强渗透的努力。走廊右手边的墙上有一大片黑毛,那是霉菌从天花板扩散下来,像是某种巨型动物展开的毛皮。我们往某个房间里望了望,整个地板已被恶臭味扑鼻的水坑覆盖,水滴还在从天花板上缓慢落下来,跟走路的步伐一致,导致我们转身走开时,我勉强保持镇定,不去回头看我们是否被人跟踪了。
*
我们走进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黑暗吞没了油灯光线的边缘,像是要对抗亮光一般。里面有张长长的桌子,刀叉和盘子摆放得很整齐,上面布满了灰尘。我伸手摸了摸一把椅子的靠背,它既不是木头也不是皮革做的,所用的材料我根本不认识。在这个地下世界里放了四百年之久,它仍然没有发霉,也不曾碎裂。这种材料很坚硬,但摸起来却不像金属那么凉。
要不是落满了尘垢,这里就像日常场景一般,跟我预期在厨房或者小酒店能见到的十分类似。派珀把油灯放在桌上,拿起一把叉子,上面生满了铁锈。他随手将叉子又扔在桌面上,发出咣当的声响。我俯身将它放回原位,跟餐刀平行,随后我才意识到这有多么荒谬,我只不过是在为鬼魂收拾餐桌而已。
下一扇门同样是开着的,弹子锁裸露在外面。我伸手拂过门前,感觉到手掌下有镌刻的字迹。派珀举起油灯,我们看得清楚了些,虽然灰尘仍藏在镌刻字母的沟槽里,但能看出来上面写的是“F区”。
“这里是他们安置疯子的地方,对吗?”派珀说道。
我迈步进门,脚下忽然踩到什么东西,像饼干一样脆弱,发出碎裂的声音。派珀挥着灯笼照向四周,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的靴子踩碎的,是一具骨架的大腿骨。尸骨散落在我脚下,就在一进门的地方。
对面的墙边地上有更多骨架。电灯在我们身后的走廊里亮起,但我们进入的这个房间仍一片黑暗。我记起在文件中所记载的:电力供应已被切断(通风设备除外),来优先保证其余人口的需求。
我回头看了看门边的尸骨。这些被关在F区的人,在锁起来的房门旁边等了多久?而且是在一团漆黑当中?他们是否用手挠门,高声叫喊,乞求被放出去?金属门上并未留下痕迹,我无从得知。
在下到方舟之前,我所害怕的是议会士兵,还有未知的机器。我从未想到过,在某些更简单的东西上,比如一扇铁门,一堆尸骨,会蕴含着如此多的恐惧。
*
很快,我们遇到了其他尸骨。在一个小房间里,一具骨架侧着蜷曲在双层床上,灰尘像雪一样盖在上面。沿走廊继续深入,一堆尸骨散落在地面上,看起来好像是被人踢到旁边的。几码远的地方,一具头骨孤零零倒置在地,像牙齿形成的大碗。
“这是议会士兵干的吗?”我问。
派珀蹲下来检查了一番。
“不管是谁干的,时间都不会太久。你看这骨头断裂处的色泽。”
我俯身观看,在灯笼照射下,骨头折断的地方呈现亮白色,横截面十分干净,而骨头表面则一片焦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