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网上看到过一种说法,说日本的校园题材动画片里,各个角色的座位基本上是固定的。主角一般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前面是沉默寡言的美少女,后面是呆头呆脑的小姑娘,右边的同桌是一个性格粗鄙、喜爱收集女生小道消息的好基友,左边是窗户,窗外不是异次元就是空间震,十分危险。
这个情形在大学里不太适用,因为大学基本没有固定的座位。大学的座位是,东南五省来的尖子生中的女生坐在前排,她们个子小巧,不戴眼镜,但都戴花色各异的套袖;中间部分是一片眼神不好的男生,再后面是眼神好的男生和学习不好的女生。上面所提的“神之座位”一般由一个勉强考上该所院校的男生占领,他的成绩在班里属于中等偏下,再往下的则都不来上课。
北京有一所大学,由很多分散在各区、像初中一样大小的学院联合而成,十分有趣,出了好多有意思的人和事。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这所学校的一个男生的故事。该男生坐在“神之座位”上四年,没动过地方。假设没有发生我要讲的这件事,历史就会在大二发生一个微妙的分支,走向另一个时空,在那个时空里,该男生因为被人打成残废而没能毕业。
这个男生叫陶达,从小到大,同学们都叫他讨打,因为他长了一张讨打的脸。只能这么解释。因为连不认识的人都忍不住要打他,这些人不知道他的名字,绝不会是因为谐音而想要揍人。陶达从小营养不良,个子小,身体瘦,胳膊细得不像话,且极长,走起路来像自带一对徒步杖一样。其头又极大,还戴眼镜,近视十分严重。由于不擅长任何体育运动,他从小不怎么出门,皮肤白得令人联想起吸血鬼中营养不良的那一种。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因为他长得瘦小就揍他。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他总被欺负,身边的人几乎没有不欺负他的,包括同学、邻居,甚至父母和朋友。这其中有一位老资格,名叫阳天姿,是个跟陶达同岁的姑娘,在欺负陶达的方式方法上充满想象力,且耐力极强,从记事起就欺负他,不出意外的话,估计会一直欺负到老年痴呆。
阳天姿是陶家对门的孩子,生得身材魁伟,面貌粗豪,一副男孩子性格。这孩子家境比陶达好得多,从小没挨过饿,没缺过肉,故而长了一身横肉,捏起来又瓷实又筋道;而且皮肤又黑又亮,小时候从远处看,颇与骡子的粪便相类。该少女不但长相和性格像男孩子,而且天生膂力过人,胆大手黑,打起架来不怕疼、敢招呼、有气势,从小称霸小区附近各街心花园。
陶达基本上是在阳天姿的保护下长起来的。阳天姿虽然也欺负他,但要是别人欺负陶达被她看见了,场面就十分骇人。比方说,她听说了某某班的男生扒了陶达的裤衩,就要在人家上着半节课的时候闯进门去,揪起那个男生来,扒掉裤衩,拽到讲台上示众,把老师惊得目瞪口呆。被她揪住的男生没什么好下场,想跑也跑不了。托阳天姿的福,不少男生在青春期之前都在女生面前展示过生理卫生课上讲的器官。
小学,初中,高中,加起来一共12年,陶达和阳天姿就在这样的血雨腥风中度过了。陶达在操场上被踢球的小子撞了,还挨了人家的骂,说他穿操场不长眼,这种事被阳天姿知道了,最后准要闹到需要体育老师出场才能制住她;陶达在教学楼里被人搡下楼梯,险些摔个万朵桃花开,回头一看,楼梯上站了两三拨男生,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分不清是谁推的——说不得,阳天姿知道之后,就得把这些男生全都揍一遍。严格来说,学校里当然有男生打得过她,但是正如阳天姿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打架这件事,主要看气势”。没有一个男生能像她那样气势十足地打架,包括那些觉得自己在“混社会”的早熟少年。陶达在小花园里被这样的少年劫了钱,阳天姿骑着自行车带着陶达满街找人,转遍各个小花园之后都没有找到,阳天姿竟然闯到台球厅去——那是成年人的地盘。孩子小打小闹是一码事,在台球厅闹事又是另一码事。阳天姿再怎么混,技术上讲,也是一个14岁的小姑娘。
结果那件事的结局是,台球厅的老板把小混混们审问了一番,揪出一个劫了陶达钱包的小子,交给阳天姿处理。这种事放在今天也很难理解。根据推理我认为,大概是阳天姿的口儿太正了,老板搞不清她是道上哪个大哥家的千金,不如索性看个乐儿,反正孩子闹事,算不得丢面子。最后阳天姿让那孩子咬着一颗黑8趴在台球案子上,抄起杆照着白球就是一杆,白球擦着那小子的腮帮子过去了,吓得他尿了裤子。老板问:“行了吗?”阳天姿指着那小子说:“你把裤子脱了。”然后她拿台球杆挑着那条湿裤子往台球厅门口一插,走了。这么精彩的场面,可惜陶达是个软蛋,没能亲眼看见。
高考的时候,阳天姿犯了愁。她跟陶达说:“你考试那么牛,我怎么才能跟你考同一个学校?”陶达白了她一眼说:“你干吗跟我考一个学校?大学里已经不时兴打架了。”阳天姿把脸一沉,半晌没说话,摇了摇头,转身走了。那年是先考,后报,再出分,跟现在的规矩很不一样。考完之后,阳天姿兴高采烈地找陶达问:“你大专报的啥?我觉得我能考上了。”陶达又白了她一眼说:“我没报大专,我用得着报大专吗?”这次阳天姿的脸色很不好看了,但是她依然没有揍人,让旁观的同学很是扫兴。
结果分数一出,陶达哭了,阳天姿乐了,他们考上了那所由很多分散在各区、像初中一样大小的学院联合而成的大学。陶达考砸了,阳天姿则从没想过能考上本科,关于此次超常发挥,阳天姿总结道:
“果然考试也得有气势!”
总之用气势可以解决一切人生难题。
大一在廊坊大学城度过。这让陶达有一点庆幸阳天姿在身边了:“那是一个人间地狱。”当然这个说法只限于对陶达这种“弱鸡”来说。大学城是强者的天堂,基本上只要你能打架、能喝酒、能混,你就能洗上24小时热水澡、不用去水房打水、在宿舍等着吃热乎乎的午饭、去网吧用最好的电脑。
网吧是地狱之核心。一个男生在大学城生活一年,不可能不去网吧。大学城有很多网吧,但大部分都有一些一看就不是大学生的青年长期盘踞在里面。夜里,他们会突然跳起来大喊:“掉刀了!掉刀了!”或是“掉矛了!掉矛了!”一类很可笑的话,然后网吧上下一片沸腾,四下里一瞬间变成了拍卖行,吵吵嚷嚷,讨价还价。在一旁跟远在他乡的女朋友视频的大哥恼将起来,就要摔鼠标;他一摔鼠标,老板就要骂街;老板一骂街,陶达就要尿裤子,两腿打战地往外跑。
阳天姿彼时对网吧这个新鲜事物完全没有兴致,也不能理解。她的娱乐活动是带着自己的部队在大学城里压马路,巡查治安,跟各路人马举手点头打招呼。干这种事时,阳天姿显得意气风发,格外有精神。她带着人打过几场硬仗,基本上夺回了2·23水房高地,掌握了9·25关东煮重镇和10·18打印铺。其中,2·23战役由于发生在寒假期间,许多回家的同学并不知情,等到开学才发现水房有了重大改观,打篮球的男同学已经不在里面裸奔了。那些男生看见阳天姿,就本能地护住裆部。
阳天姿此时得了一个绰号,叫“阳电子炮”,因为她打架时喜欢抛掷电器。杀伤力虽然不大,但实在气势惊人,一时间没人敢惹她了。
后来阳天姿知道陶达总去网吧,就嬉皮笑脸地跟着一起去玩了几次。在大学城,随便在网吧里过五个晚上,有三个晚上能赶上打架。阳天姿一下来了兴致,心想这块高地还没有拿下来,自己在大学城的“军事生涯”只有半年了,一定要好好啃一啃这块硬骨头。
结果冬天里,阳天姿的爸爸就开着车,给人家网吧赔显示器来了。阳天姿的爸爸是一个老牌浑蛋,打遍街骂遍巷,生就一副美国得克萨斯州人民的体格。网吧老板见了连说:“公之虎女颇有乃父之风,壮哉壮哉!”
有一天陶达告诉阳天姿,自己在网吧里惹上个仇家,叫朱德彪。阳天姿笑了半天,心想,你能惹上什么仇家?细一问才知道,是他在网吧跟人家打CS,因为枪法太准,被这个叫朱德彪的喊“那个使狙的孙子作弊,哪儿呢给我站起来”。话音刚落,该孙子就听话地站了起来,还举了手。阳天姿笑得直不起腰来,问他:“你举手干什么?”陶达说:“我也不知道,就觉得这种时候应该举手。”
朱德彪要打陶达,被老板劝开了。老板说这是“炮姐”的朋友,给个面子吧。“炮姐”者,“阳电子炮大姐”之略也。朱德彪一听,笑道:“什么‘炮姐’,没听说过,是个女的吗?你他妈的让个女的罩着算什么玩意儿,打你脏了老子的手,赶紧给我退了。”所谓退了,就是让陶达退出那个CS局域网。陶达不但退了CS,还退了钱,屁滚尿流地跑了。
阳天姿一听,气得头发根根倒竖,要去网吧蹲守那个朱德彪。然后她忽然问:“哎?不对啊,你怎么知道他名字的?”陶达说:“他CS的ID就是这个名字的拼音,实在也拼不出别的名字来。”阳天姿撇撇嘴说:“这年头谁叫这名字啊,这听着像四几年出生的。”她坚持要去网吧找人,陶达苦劝半天,才算劝住了,因为当时已经是结束大学城生涯,回城里上学前的最后一周了。
没想到第二天,朱德彪到陶达的系里找上门来,把陶达吓了个魂飞天外。定睛一看,原来不是来找他的,但比找他更令他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