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日内,以周尧的供词为突破口,汹涌而起的波涛搅乱水面,各方动作之下,一份份证据积累在董灵鹫的书案上。
麒麟卫日夜守在李酌的府邸之上,只待懿旨一下,便立即下手擒人问罪。朝野内外风声鹤唳,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探听着消息,在这种形势下,俱有一种匪夷所思之感。
那是谁啊?李酌李老先生,桃李满天下不说,他还是当朝皇帝曾经的太子太师,他立身清白,一世以德著称,有些人几乎敢敲着胸脯用脑袋担保,这位已荣休的座师,断断不会干出贪污之事!
但另一位,却又是当朝太后。董灵鹫的手腕、眼光,又实在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的判断。
在满朝文武为此惊疑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这位李老先生,已经不在府中了,而周围的麒麟卫也不过是装装样子。
秋寒风冷,董灵鹫下了密令的第二日,夜,她拢着一件细绒外披,手捧着玉碗服药。在阒静的慈宁宫中,一位年迈的老者,素衣简冠,被几位内侍搀扶着坐在她的对面。
正是李酌本人。
董灵鹫将他从府中“请”来了。
郑玉衡正站在一旁,看着娘娘服药,接过玉碗时,目光偶然一扫,才突然发觉这位李老先生,就是当初在世子婚宴上出言平息议论的白须老者,也是坐席当中唯一一个让那位“韩老”信服的长者。
李酌的视线看向了郑玉衡,过了片刻,又移向董灵鹫。
他没有行礼,而是仰头看了看上位的董灵鹫,居然笑了,唤道:“檀娘过来,世伯太久没见你了。”
董灵鹫的这个名字,只有她的亲生父母和几个家族长辈能够呼唤。李酌是董太师的知交好友,是她的“世伯”。
董灵鹫看着他慈祥的面容,竟然真的起身,从上位坐到了李酌的对面。她没有以一国太后自居,敛袖入座,吩咐瑞雪摆棋。
在棋枰放上小案时,李酌将黑子推给了董灵鹫,微笑道:“虚长这么多岁,可不能欺负你。”
董灵鹫扫视棋盘,没有接受让先,漫声道:“世伯忘了,我的棋艺早就精进了。”
“是啊,”李酌道,“檀娘早就修养得这么好了。”
两人下棋布阵,依次落子,晶莹剔透的黑白二色在棋盘上铺展而开。
过了不知多久,是李酌先开口:“你对世伯很失望吧?”
董灵鹫的手顿了一下,因为下棋碍事,她褪下了腕上的一只镯子,低着眼帘:“我会处死周御史,因为他犯了不能犯的错。也会处死世伯您,哪怕腥风血雨。”
李酌道:“天下九州,都会因为这件事怀疑你、指摘你、辱骂你。”
董灵鹫道:“纵然天下九州不曾开眼,檀娘的心,能因此静如止水、俯仰无愧。”
李酌盯着她的脸:“你的证据足够了吗?”
董灵鹫沉默了一会儿,道:“差不多了。”
“不够,”李酌道,“再多都不够。”
董灵鹫没有反驳,因为这是对的,李酌一生的名声至此,证据再多都不够,总会有人为他站出来,质疑事情的真伪、质疑这是不是一场为了革除旧党的弄权之术。
李酌又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董灵鹫终于抬头,看着这张充满慈爱、温润祥和的脸:“为什么……世伯,您不是跟我们从同一个时候过来的吗?”
冰冷的落棋声停了。
李酌道:“你是说,那个财政贫乏、民生凋敝的时候么。”
时值此刻,董灵鹫仍是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丝毫愤怒、或者懊悔。
李酌道:“有些人就是共苦可以,同甘却难。老臣如是,先帝也如是。我也以为我珍惜自己的一世贤名,可那时候是无处可贪、无利可图,凄风苦雨地过了一段艰难岁月,熬过先帝在位的十几年,我才知道,原来只要我动动手指,就有这么多的金银流泄进我手中——”
董灵鹫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道:“我以为您会知道、会明白……”
“我明白。”李酌道,“可有些人的清高品格,是培养出来的。有些人则是被逼出来的。臣在朝时,只要稍稍享用富贵,就会被御史私下议论,稍稍放纵私欲,就会被学生登门进谏,我是被架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被捧着、要求着站得那么高的。”
董灵鹫摩挲着发冷的棋子,一言不发。
李酌又笑道:“如果有得选,老臣希望跟先圣人一样,在熙宁故年时便病死,尚可保全一生清名。”
而不是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伟大的事实。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董灵鹫低声吟了句诗,只觉得万分荒唐。
李酌道:“太后娘娘。”
他突然恭谨,抬手向董灵鹫行礼,而后道:“老臣最后只有一愿相请。请娘娘处死臣之前,让一概罪状、证据、供词,交由皇帝整理。”
董灵鹫道:“他没有能力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