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杜拉看着拉希德穿过茶室的桌子间隙,轻轻地放下那个孩子。他们静静站在他面前,背对着主干道上熙攘的人群。拉希德低下戴着蓝色头巾的头。阿杜拉仔细地察看了一番,那个看上去很害怕的长发孩子似乎并没有受伤,他身上的血迹应该是别人的。
“愿真主赐汝平安,博士。”拉希德说,“他叫费萨尔。他需要我们的帮助。”苦行僧的手正扶在他那把叉形弯刀的剑柄上。他不过五英尺[2]高,比他身边的那个孩子也高不了多少。他泛黄的面容轮廓精致,下垂的眼睛熠熠生辉。但阿杜拉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拉希德俊美的轮廓与刮得干干净净的面庞下,隐藏着一名杰出杀手的能力。
“愿真主赐汝平安,孩子。你也一样,费萨尔。发生了什么?”他问苦行僧。
拉希德神色凝重。“这孩子的双亲被杀了。”他黑色的眼睛看了费萨尔一眼,但语气依然生硬,“很抱歉,博士,我的学识并不丰富。但从费萨尔的描述来看,我确信是食尸鬼袭击了这个男孩一家。以及——”
两个扛着泡菜桶的搬运工经过,互相吵嚷着让对方拧紧桶盖,争执声盖过了僧人的话音。“你刚说什么?”阿杜拉问。
“我说我是被……送到这儿来的,费萨尔……”他犹豫了一下。
“什么?怎么了?”阿杜拉问道。
“你应该认识费萨尔的姑婆,博士。是她交代把他带到你家来的。”阿杜拉低头看看费萨尔,但那男孩一言不发。
“别卖关子了,你这个婆婆妈妈的僧人!这孩子的姑婆是谁?”
拉希德厌恶地抿了抿嘴。“是米莉?阿尔穆沙夫人。”
我的老天啊。
“她的信使送来了这个男孩还有这张字条,博士。”他从蓝色丝质外衣里掏出一个草纸卷递了过来。
杜里[3]:
你很清楚我们之间有什么样的隔阂。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来打扰你。但我的侄女死了,杜里!是被谋杀的!她那个白痴丈夫也一起被杀了。按照费萨尔说的,凶手不是人类也不是什么动物。这意味着你比这城市里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该做什么。我需要你的帮助。费萨尔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当你了解了足够的信息以后就把他送回来吧。
愿主赐汝和平。
米莉
“‘愿主赐汝和平’?”阿杜拉大声读出这句话,简直不敢相信。这样冷冰冰的、套路化的结束语竟然是他的旧情人写出的。米莉?阿尔穆沙夫人,丝绸和糖果的销售商。少数人称呼她为情报商米莉。阿杜拉想象她坐在妓院的房间里,四周是数百张小纸条还有几只信鸽,虽然已人到中年,但比大部分年龄只有她一半的女孩更能满足他的欲望。
诚然,他们的最后一次会面并不愉快。但在如此事态下,她仍然选择送信过来而不是亲自来访,是否意味着她真的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了?回忆中她的玫瑰香水味几乎熏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把这些挥到一旁。他现在需要的是分析,而不是苦痛的相思。
费萨尔的粗布衣上的血迹应该是双亲之一的。米莉连衣服都没给换一下就把孩子打发过来了。“这么说来,你是米莉的侄孙?我记得她曾说过她有个侄女住在沼泽港附近。”
“是的,博士。”男孩的声音又硬又平——仿佛对所见的一切已经麻木了。
“那么,费萨尔,你为什么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寻求帮助?沼泽港那儿应该有一个很大的卫兵营地——毕竟那里有国王的宝库。你没有把事情报告给卫兵吗?”
孩子的表情扭曲了,那不是一个十岁——大概——的孩子该有的表情。“我试过了。但是卫兵才不会听住在沼泽边的孩子说的话。他们根本不关心宝库围墙外发生了什么,只要国王的黄金珠宝安全就行了。我妈妈告诉我,城里的米莉伯母认识一个真正的食尸鬼猎人,就像故事中说的那样。所以我来到达姆萨瓦城。”
阿杜拉悲伤地笑笑。“现实和故事是有很大差距的,费萨尔。”
“可是我的妈妈……还有我的爸……”费萨尔的冷淡面具终于滑落,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阿杜拉并不擅长应付小孩子。他抚摸着男孩长长的黑发,希望这是个正确的举动。“我知道,小家伙,我知道。不过我需要你从现在开始变得坚强,费萨尔。我需要你详细地告诉我发生的一切。”
阿杜拉坐了下来,面对着男孩。拉希德仍然站着,手扶着剑柄,眼角下垂的双眼盯着茶室前经过的人群。
费萨尔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阿杜拉艰难地从含混不清的发音、抽泣呜咽、对恐惧的夸张形容中提取出有用的信息。还真没有多少可用的。费萨尔和父母住在沼泽附近,骑马到城里大概需要一天。当和别家一起外出捕鱼时,他们被怪兽袭击了。怪兽发出嘶嘶的声响,灰色的毛皮,长得像个人但并不是人类。应该是骨系食尸鬼,如果阿杜拉没有猜错的话——它能打得过好几个人,很难杀死,体侧还长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爪子。费萨尔侥幸逃脱了,但他已经目睹了食尸鬼吞噬他父母心脏的一幕。
他衬衫上的血迹是他父亲的。费萨尔是唯一的幸存者。阿杜拉在自己的工作中见惯了恐怖的事物,但有时看到别人遭受同样恐惧的时候感觉更糟。
“我跑开了……妈妈说‘跑’我就照做了!他们死了都是我的错!”他又开始号哭,“我的错!”
阿杜拉笨拙地将男孩拉进自己的怀抱。他觉得自己在模仿一只刚开始下蛋的母鸡。“并不是你的错,费萨尔。有人制造了那些食尸鬼。在万能的真主的指引下,我们会找到这个人,不让他造出的这些东西继续伤害别人。所以我需要你再一次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你能记起的一切事件,一切细节。”
阿杜拉从复述中收集信息。他并不喜欢做这样的事——让一个孩子一遍遍重温那种恐怖。但为了能履行他的职责,他别无选择。受了惊吓的人们常常记忆混乱,即使他们想要表达真实的一切。他听取了新的细节以及前后矛盾的地方,并不是因为他不相信那个男孩,而是因为人们从来不会完全一致地将一件事情回忆两遍。
即使这样,阿杜拉仍然觉得,作为一个信息提供者,费萨尔比大部分目击过食尸鬼的成年人做得都好。毕竟他住在沼泽周边,具有对困难的忍耐力和对环境的观察力。十几年前,当米莉听说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一个沼泽居民的时候表现出的厌恶,阿杜拉对此记忆犹新。“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她?”在玩双陆棋的时候她问阿杜拉。他没法回答,他和她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达姆萨瓦人。但不可否认的是,靠捕鱼和种植金色稻谷为生的地方,那里的人对于生活琐事具有更敏锐的专注力。
费萨尔的叙述让阿杜拉注意到有三个生物进行了袭击,而同时并没有人看到其他人在场。阿杜拉转向拉希德。“有三个怪物!对它们下指令的人却在视野之外。这可不是以往那些只满足于豢养一只食尸鬼的半吊子巫术士。麻烦了。”
《天堂之章》上说,食尸鬼的制造者受到火焰湖的诅咒。那一章讲述道,在一个古老堕落的年代,邪恶术士能够指挥几英里外的大批部队。但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他食尸鬼猎人的生涯中,阿杜拉从来没有见到一个人能够同时制作出两只以上的怪物——最近的记载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麻烦了。”他重复了一遍。
他命令拉希德从男孩沾满血迹的衬衣上剪下一小片。相比起制造者的姓名,食尸鬼受害者的血液才是追踪法术最好的材料,用这个来找寻那些怪物再容易不过。但为了实施一次有效的追踪,他需要接近捕猎现场,远离城市中喧嚣的人群。
阿杜拉只希望能赶在食尸鬼再次造成伤亡前找到它们。他在心中默念着祷词,一阵无力感袭来。又得让双手沾上鲜血了。真主啊,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呢?如果按诗中的描述,阿杜拉已经为“这世界的狂欢”鞠躬尽瘁,现在该轮到年轻人来挑起大梁了。
但阿杜拉知道,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没有年轻人能独自完成这项工作。他曾与许多人并肩作战,但没有一个人能够承受这种亡命之旅——他也没能让别人走上自己这条吃力不讨好的路。两年前他非常不情愿地接受了拉希德作为自己的助手。但与这名少年的勇武不相匹配的是,他对于符咒之类一窍不通。如果单纯就猎杀食尸鬼来看,他是一名出色的学徒,但他使用的是他自己的手段,和阿杜拉的完全不同。
在早些时候,制造和猎杀食尸鬼有更多共通之处。老博士布贾里,也是阿杜拉的老师,曾经在阿杜拉还在当学徒的时候解释过这一点。我这会儿教你的可以说是一门死亡的艺术,年轻人,他说,真主恩宠的世界上一旦食尸鬼制造者横行,我们的任务就愈发艰巨。最近……嗯,用食尸鬼来进行掠夺的人其实并不多了。哈里发靠他的卫兵和法院来维持所谓秩序。对于少数的恶劣的人如果仍然想追随叛逆天使,想通过杀死并瓦解穷苦人民来获得力量的话,好吧,他们将不会受到弯月王宫庇护。即使在其他国家,食尸鬼猎人也并不像我们从前那样。苏共和国的达官贵人们都雇了保镖和荣誉卫队。少数知道我们行动方式的人们都受到卢加尔巴的大苏丹的控制。他们都是他天堂军的成员,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我们的工作和古老传说里的英雄主义并不一样。我们面前并不是满怀仇恨的大部队。到了现在,我们时不时地救下一名鱼贩,或者一名搬运工的老婆。但这仍然是真主的工作。别忘了这一点。
但是从布贾里博士最初告诉阿杜拉这些话以来的数年间,事态似乎又向着过去的状况发展了。几十年来,阿杜拉和他的朋友们击退了各种可怕生物,这让他不禁怀疑,旧时的威胁又一次在真主恩宠的世界上卷土重来了。但真主仍然不太认可新晋的食尸鬼猎人。相反,他只会让那些已经风烛残年的老家伙们不断应付接踵而来的麻烦,个中原因也只有真主自己知道。总有一天——这一天也许已经临近了——阿杜拉担心自己会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