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适入了书房,见周钧正在翻看朝臣递上来的奏疏,便没有再举步前行,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周钧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高适,开口说道:“我这里没有这么多的规矩。”
高适闻言,走到案台前,拱手说道:“尚书省中,国子司业韩项、御史中丞颜正来、秘书丞长孙济等数十人,聚集起来,共递释绂书,以致仕辞官为要挟,要求宫中废止举贤令。”
周钧放下奏疏,向高适问道:“释绂书呢?”
高适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文册,放在了案台上。
周钧打开仔细看了一遍,说道:“还少了几个人,不过也差不多。”
高适闻言,正在不解,突然看见周钧开始在释绂书上加印签字,连忙问道:“丞相这是在做什么?”
周钧:“这些人不是想要辞官吗?我了却他们的心愿。”
高适:“丞相此举,恐怕会引起朝堂震动。”
周钧:“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惺惺作态,不如早些分道扬镳的好。”
高适叹了口气,看着案台上的释绂书,低声向周钧问道:“倘若丞相准了这些人的辞官要求,那么接下来他们会如何做,丞相可有料想?”
周钧:“无外乎三件事罢了。一、迁族南下,二、投靠南唐,三、制造舆论,中伤周某。”
高适:“既然丞相都能猜到,为何还要同意这些人辞官?”
周钧放下笔,对高适问道:“孔攸被贬为长史,临行前你去送别了吧?”
高适知晓周钧在凉州城中广布耳目,故而也不否认,只是点了点头。
周钧:“自从大唐南北分治,我就一直在思考,如何限制士族门阀,重新分配天下之利,从而让那些寒门、百姓、贱户等等,也能获得土地,进入仕途,获得财货。”
“我原本的计划,是利用大唐皇储的争夺,来挑起门阀内部的权力斗争,使其互相辗轧,彼此攻伐。而我则坐山观虎斗,最后将其慢慢剪除。”
“但是,让我没有料到的是,在明知凉城、还有宫中都有重兵把守的前提下,门阀世家居然还会蠢到在凉城发动政变。而那一晚,孔攸借势将八千门阀一夜屠尽,此举在铲除了士族门阀的同时,也将矛盾彻底激化,让计划不得不有所改变。”
高适:“我听孔攸说过,当时箭在弦上,已经再无退路,只能趁热打铁……而且丞相出身寒门,注定与门阀势不两立。”
周钧:“孔攸说的没错。我的出身,注定与门阀不是一路人。凉城之变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也提前挑开了我与门阀的矛盾,使得我可以放手去行事。”
高适看着释绂书,想了想,说道:“倘若老夫没有猜错,丞相是想借着举贤令,借机清除掉朝中那些门阀旧臣。”
周钧点头。
高适深深瞧了周钧一眼,试探性的问道:“那么丞相为何不效仿孔攸,把那些不服管教、意见相左的朝臣,捉拿下狱,甚至定罪处死呢?”
周钧摇头道:“某不是李林甫,不会因为想要排除异己,就做出那些口蜜腹剑、背后伤人的事情。再说了,以言获罪,等于开了闭塞言路的坏头。他日,万一我做了什么错事,周遭的人,因为惧怕我,不敢开口劝阻,岂不是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高适听见这话,心中感慨,忽然想起孔攸临别时,说的一段话。
『攸离开之后,高大夫与主上相处,无需太多时日,就能明白一事……主上所图,绝非凡夫俗子所云的争权谋利。』
高适叹了一声,转而向周钧劝道:“倘若朝中的这些门阀旧臣,举家迁入江南,对于丞相而言,未来岂不是成了隐患?”
周钧笑道:“江南也有世家门阀,凉城士族南迁之后,两方争权夺利,反而会越斗越乱。而且江南向来都是温柔乡,官场奢靡,百姓安逸,倘若与北方作战,先天就弱了气势,成不了气候。”
高适听完这些话,一边点头,一边不再说话。
高适虽然闭口不言,但心中还存了最后一个问题——丞相拔除门阀之祸,为天下平权,助百姓立家,今后究竟是打算还权于唐室,还是打算篡权另立新朝?
这句话,堵在高适的喉头,却是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