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宫里便传出旨意,召李纲于午后入对福宁殿。
见驾后,李纲开门见山地向赵桓提出,必须立即下诏,停止在民间搜刮金银。
此前李纲虽对张榜搜刮民财之事极为反感,却终是忍而未发,没有站出来劝阻。直到发生了济事堂事件,他才具折陈述其弊,然亦仅是点到为止。之所以如此,究其本意,还是不想事事与皇上作对,不想处处当出头的椽子,有保官思想在作祟,尽管他不愿承认或者正视这一点。今天索天雄重锤一击,使得他幡然猛醒。倘若官逼民反祸起萧墙,京城将不攻自破,到那时玉石俱焚,还有什么个人利益可保?想到自己身居尚书右丞兼亲征行营使高位,却在关键时刻顾虑多端畏首畏尾,还不如一条民间汉子襟怀坦荡,他不禁一阵阵地暗自惭愧。
赵桓有点伤风,鼻塞头重周身酸痛,所以今天不曾临朝,待在了寝宫将息。这时他本来是懒得接见臣属,但因黄金国奏称李纲有要事须紧急面奏皇上,他猜疑有可能是金军又要攻城,为了及时掌握局势动向,便强打着精神召见了李纲。
听过李纲的求见之意,赵桓的心情先是一松,庆幸不是金军又欲动武的恶讯,继之便生出了很大的不快。
昨日赵桓阅过李纲的奏折,还是比较重视的。他特地召来了李邦彦询问,征收金银之数若何?李邦彦回答说又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加上此前所聚,仅达金人索取数目的十分之一。这个数目肯定搪塞不住宗望,赵桓让李邦彦再想想其他办法。李邦彦说如今城门四闭,除了继续挖掘城里的蓄藏,委实没有别的办法。赵桓担忧地问李邦彦,倘逼之过甚,民心逆反,如何措置?李邦彦道,那只能是两弊相衡取其轻了,弹压乱民,以禁军之力绰绰有余,而抵御金军,却无异于螳臂当车。赵桓觉得是这么个理,只好吩咐他再努努力,能多弄一点算一点,多一点总比少一点好对金人交代。
不过赵桓业已看得明白,现在即便是掘地三尺,欲凑足金人索要之数亦是绝无可能的。如果金人不肯通融怎么办?他正为这个异常棘手的问题坐卧不宁,李纲竟又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立逼他下诏止征金银,这岂不是给他釜底抽薪雪上加霜吗,令他焉得不恼!他冷冷地看着李纲暗忖,怪不得大臣们对此人多有非议,他身上的毛病果然不小,单是不善解朕意这一条,就很不好,很辜负朕望。
李纲看出了赵桓的不快,但他不打算退缩,他也无路可退。见赵桓听了他的话面如泥胎无所表示,他稍稍停了一会儿,便再度开口:“臣方才启奏之事,实属十万火急,恳请皇上速下决断。”
赵桓又迟延片刻,才哼了一声:“此事你昨日不是已经具折上奏了吗,朕正在斟酌。你何故又来催促,难道等个一时半会儿便等不得吗?”
“此事确实刻不容缓,为臣不敢耽搁。”
“刻不容缓?如今刻不容缓的是什么,是凑足与金人议和所需的资财。此乃多数大臣之共识。你的意见正与众议相悖,朕焉可率尔从之。”
“恕李纲冒昧,皇上所谓的众议,在李纲看来,实为误国谬论。征财于民间的事原本就不该做,李纲现在说出这话,已是迟了。”
“误国谬论?”赵桓有点压不住火了,他抬手指着李纲,“你说,不征集金银于民间,朝廷从哪里弄那么多金银去息战议和”?
“敢问皇上,即使搜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能凑齐金人索取之数吗?”李纲用恭谨却毫不妥协的口吻反问赵桓。
“凑不齐也要凑,总是凑得越多越好说话。”
“以臣之见,未必见得。这且不论,臣请皇上慎思,对百姓如此穷征暴敛,后果将会如何?”
“你无非是要说所谓官逼民反,”赵桓冷笑了一下,“他们反什么?朕征集金银输送金人,正是为使苍生免遭荼毒,难道百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倘有个把刁民图谋不轨兴风作浪,你身为亲征行营使,应当如何处置,自可理会。”
李纲迎着赵桓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李纲也曾这么想过,今日方知错了。皇上身居宫苑,消息未免不畅。根据李纲之见闻来看,再不悬崖勒马,后患恐非止民变。”
赵桓闻言一怔:“你这话是何意?非止民变,还有什么?”
李纲停了停,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兵变!”
赵桓愕然一瞬,陡然作色:“你是在威胁朕吗?”
“臣万死不敢。”李纲低头答道,“臣不过是据实而言。据臣所知,有许多阵亡将士之家,俱在征缴中被洗劫一空。现在其眷属身无御寒衣,家无隔夜粮,生计断绝,走投无路。我军官兵家在汴京者为数不少,即便是外籍将士,见朝廷如此薄情寡义,岂肯沙场用命?目下城中已是民怨鼎沸,军营不是与世隔绝的净土,又岂能免受波及?积怨既重,其发必速,倘有人于此际振臂一呼,反戈之势必如山倒。彼时恐是金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坐享其成矣。确乎情急若此,非是李纲危言耸听。事关社稷存亡,为臣不敢不直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