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早上,张邦昌迷迷糊糊地醒来,尚不知该从何处弄点水来洗漱,一个金军百夫长就来唤他去用早餐。昨日他与康王赵构抵达金营后,被分别安置在了两间民房中。那民房虽是肮脏破陋,终较四面透风的营帐强些,这已算是对他们相当地优待了。
张邦昌跟着那个百夫长进了餐室,赵构已经坐在里面。摆在破木桌上的早餐是稀粥、奶酪、胡饼、芥菜、生韭,还有一大盘半生不熟的羊肉以及羊内脏之类,拌之以米醋和胡椒粉。张邦昌一闻那塞外饮食特有的味道,便欲作呕。在他看来,这哪里是人饭,简直比狗食都不如。
自打昨日进入金营,张邦昌就开始魂不附体,夜里辗转难眠,直到快天明时才迷糊过去一小会儿。现在他只觉得头昏脑涨、腰酸背涩,连眼皮都是水肿的。面对这等粗糙腥膻之物,哪有什么胃口,他只勉强喝了几口稀粥,吃了半块胡饼,别的东西便再也难以下咽。
倒是康王赵构,精神状态比张邦昌轻松得多,气色也比较正常,看来夜里睡得还可以。他对餐桌上摆着的那些食物的味道也不习惯,但却颇有新鲜好奇感,就每样东西都品尝了一点,居然觉得尚可接受,且别有风味。
赵构确实没像张邦昌那样,把这次出使金营当成一件多么凶险的大事。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此前他基本上没有认真关注过政事,对于当前局势和自身处境的危险,远不如张邦昌体会得真切深刻。而之所以如此,则与他的出身、地位和生活状态有关。
赵构是宋徽宗赵佶的第九子,系才人韦氏所生,御赐表字德基,时年20岁。在宋朝的嫔妃等级中,妃为正一品,而才人仅为正五品。韦氏生了赵构后,逐渐升至婉容,也只不过才进入了嫔的等级。生母在后宫中的品级以及赵构在皇子中的序列,决定了他不可能成为继承大统的候选人,所以他也就从来没产生过那种想法。
他的秉性很有些类似其父赵佶,生来在政治方面的兴趣不大,而对声色犬马之类却情有独钟。尤其是享用女色的爱好,与赵佶相比,堪称是青出于蓝。既然命里注定了他是无望继承大统,他便懒得去关注枯燥乏味的国事政局,而终日里只顾沉溺在富贵乡中逍遥风流。金军入侵、汴京被围、赵桓即位、上皇逃跑这些消息,他都得知得很及时,但并未引起他太大的恐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认为国家大事自有朝廷把握,天塌下来自有皇上和大臣们顶着,是无须他这个闲散亲王瞎操心的。
而且在他看来,世人把金军的威风渲染得也过于邪乎了。他不大相信大宋这个堂堂中原大国,当真会沦丧于区区化外金邦之手。他想当然地断定,宋朝面临的危机只是一时之事,嗣后必将峰回路转否极泰来。正月初九一战金军攻城遭受重挫,不就是对此估计很好的验证吗?这不,金军由于攻战不利,不得不主动罢兵求和了。主动求和不就是示弱的表示吗?前来已经向大宋示弱的对手营中充当几天人质,有何凶险可言?
基于这种认识,赵构自然没拿此番出使当回事。相反地,他还怀揣了一种猎奇心理,想见识见识在传说中被妖魔化了的金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奇怪模样。因此他对张邦昌那种掩饰不住的怯惧神色很不以为然,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用过早餐不多一会儿工夫,金军大将宗弼便带领着一班合扎,来请赵构和张邦昌去检阅大金的军容。张邦昌不知金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七上八下。赵构却觉得正中下怀,兴致勃勃地在宗弼侍卫亲军簇拥下跨鞍上马欣然而往。
所谓检阅军容,就是炫耀武力。金人的招数与上次威吓宋使所使用的基本相同,唯其摆出的阵势规模,比上次更加雄壮庞大。赵构他们到演兵场时,成千上万身披重甲的金军铁骑已按建制列队就绪。放眼望去,但见是漫山遍野黑旗飘扬刀甲闪亮。
宗弼驻马高坡,一声令下,各队骑兵即同时脱兔般迅疾地跃出。霎时间演兵场上烟尘腾空杀声动地,千军万马纵横其间,进退无常阵图百变,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而其师却始终开合自如队形井然。
张邦昌不懂军事,却也能看出这金军铁骑绝对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之虎狼劲旅,感到欲与这等凶悍军队抗衡,孱弱的宋朝禁军必定是十不当一远非对手,因而越发认定,当前的保国之计唯有和谈。赵构也看得不禁暗自点头,心想怪不得国朝之中说起金军人皆色变,这女真军队果然厉害,诚不可等闲视之。从此,他对金军的战斗力之强大,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阅兵结束,没有再安排阅炮和阅杀。金军南下远征,所携火药有限,宗望指示不必再徒加浪费,以骁勇铁骑展现出金朝天兵神威足矣。至于残忍的杀人场面,拿出来给赵构和张邦昌观看不太合适,毕竟这两个人一个是亲王一个是少宰,在他们面前显示那种野蛮手段,有失大金体面。但是对于这两个身居高位的宋朝使者的尊严,还是有必要打击一下,为此宗望授意宗弼安排了另外一个项目。
宗弼待演习各部收兵归阵,拨马来到赵构和张邦昌面前,笑问二人观感如何。赵构客观地称赞,果然是将士英豪,儿郎虎豹,兵强马壮,名不虚传。张邦昌在旁连声附和说正是正是。宗弼就问你们宋朝的禁军,比我大金的铁骑如何呢?赵构想了想道,可谓棋逢对手吧。
宗弼哈哈大笑道,棋逢对手?我南征大军一路摧枯拉朽直捣你宋朝的京城,对手安在?赵构的反应倒也快,随口顶上一句,那汴京城池,如今不是仍然在我朝的掌握之中吗?
宗弼被他顶得一愣,随即冷笑道,好,说得好。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有对手,没有对手干什么都没意思。今天就趁着这阅兵的余兴,咱们比试一下如何?说罢,也不待赵构回答,他就回头大喝一声:“哪一个愿与宋朝来使比试箭术?”
一名金将应声而出:“末将愿与宋使一较高低。”
宗弼抬手向前一指,那金将便拨马回身站定。对面早遥遥树起了一个草靶。金将安坐马上,气定神闲地搭箭引弓,连发三箭,皆中靶心。金军队列里便响起一片喝彩声。
那金将傲然回头喝道:“不知哪位宋使要出马,我谷里甲在此领教。”
张邦昌在心里暗自抱怨赵构出言不逊惹出了麻烦,正要悄悄地往后躲,宗弼却偏偏将一张弓送到了他的面前:“就请张少宰献技。”张邦昌措手不及,接也不敢,不接也不敢,窘迫地两手乱晃着道:“启禀将军,邦昌乃是文官,不曾习武。”
“不曾习武?不曾习武你当的什么少宰?怪不得你们的那些禁军上得阵去犹如朽木粪土,原来朝中俱是无用的废物。”宗弼说着,放声大笑。旁边的金将金兵亦皆鄙夷地大笑不止。张邦昌被奚落得火冒三丈,却只能忍气吞声地向宗弼连连揖手,口称惭愧。
宗弼笑了一阵,将弓递向赵构:“既然张少宰那么客气,只好请康王一试身手喽?”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养尊处优的赵氏亲王,莫看生得身高七尺仪表堂堂,无非是个绣花枕头,内囊里恐怕是比张邦昌还要草包。张邦昌不敢接弓,赵构必定更不敢接。用这个方法来长大金志气灭宋朝威风,确实是比使用那种赤裸裸的血腥恫吓方法更为高明,更富有外交色彩。
然而出乎宗弼的意料,赵构竟面无难色地伸手把弓接了过去。
原来这赵构不但天资聪颖,而且兴趣广泛,兼之自幼享有优越的教养条件,便在文武各方面都打下了良好的技能基础。文者,他堪称琴棋书画无一不晓,博学强记熟诵百家;武者,他亦是十八般武艺皆得名师亲传,虽不能说武功盖世身怀绝技,起码可以算是个行家里手。而在十八般武艺之中,他最喜爱且演练得最多的,便是射箭。所以他见宗弼要求他出马比箭,不仅毫不尴尬难堪,反而升起了跃跃欲试的冲动。
他接过弓去,稍稍拉弦一试,知其乃是一张一石五斗的硬弓。按宋朝军制标准,能开这种强度的硬弓者,已具备入选宫廷侍卫的条件。赵构明白,宗弼是欺他和张邦昌臂力不足,故意用此弓让他们出丑。他在心中暗笑,你这北夷这回却想错了。原来,赵构天生臂力过人,素日练习骑射所用之弓,就是一石五斗。有时兴致高涨,他还故意选用二百石的弓来玩。
赵构心里有了底,遂向宗弼要过箭壶佩于身侧,说了声那么本王献丑了,便放马而出。
面对远方的箭靶立马站定,赵构向前望了一眼,却不引弓,而是拨马向相反的方向奔去。奔至中途,他突然回马。就在纵马回奔的同时,他飞快地取箭在手,张弓疾射,刹那间接连三箭“嗖嗖”飞出。然后他骤然勒缰,那匹战马前蹄高扬,长嘶一声戛然止步。
对面报靶:三箭俱中靶心。
金军将士都很惊异,他们呆了一刻,轰然爆发出了一阵极为热烈的喝彩声。赵构颇为自得地环顾四周,觉得这些女真人倒也真是直率得可爱。
宗弼没想到赵构竟有如此娴熟的骑射技术,禁不住也扯着嗓子高叫了一声好,随之却又觉得有点下不来台。于是他一抖缰绳,拍马来至赵构面前,似笑非笑地道,康王果然身手不凡,让我宗弼眼界大开。如蒙不弃,康王再屈尊与我比试一下刀法如何?
赵构一怔,马上知趣地答道,班门弄斧而已,让将军见笑了。若论上阵厮杀,本王岂是将军的对手。宗弼此时对这个举止洒脱谈吐得体的宋朝亲王倒是产生了些敬重,遂爽快地哈哈一笑道,也罢,匹夫之勇非上将所为。来日方长,日后你我再另作较量。赵构亦笑道,倘有机缘,一定领教将军虎威。
说这番话时两人都未想到,若干年后,宗弼果然成了与赵构之南宋王朝对垒的头号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