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什么呢!没听说过非要女方在婚前检查脑袋,合格了才可以出嫁的呀?”
“有秃疤也就忍了,可是你个子也矮得出奇,怎么看怎么别扭。”
“个子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明白的吗?你当初娶我的时候,不是明知我个子矮的吗?”
“知道是知道的,不过,以为你还会长高些,才娶过来的呀!”
“都二十岁了,还能长高?你也太欺负人了吧!”女主人将婴儿坎肩一扔,转过身来面对主人说道。看她的架势,倘若主人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她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哪有这一说啊,人到了二十岁,就不许再长高了?我还以为你过门之后,让你吃些补品,有可能会长高一点呢。”主人正在一本正经地强词夺理时,门铃突然响起来,有人在大声叫门。看样子是铃木先生循着屋顶有杂草的标记,终于找到了苦沙弥先生的“卧龙窟”。
女主人只好慌忙抱着针线盒和小儿坎肩躲进茶间去了,回头再和他理论。
主人也卷起灰色毛毯,扔进书房。少顷,主人看了女仆拿来的名片,面露吃惊之色。他吩咐了一句“请他进来”,就拿着名片走进了茅厕。他为什么突然去上茅厕,不得其解,为什么将铃木藤十郎的名片拿到茅厕去,就更难以理解了。反正最倒霉的是不得不奉陪主人去臭茅坑的名片。
女仆将花布坐垫摆在壁龛前,说了声“您请坐”,便退下了。铃木先生环顾了室内一圈。但见壁龛里挂着一幅木庵[5]的赝品画轴——《花开万国春》,以及插着春分前后开放的樱花的廉价的京都青瓷瓶。一一看过之后,他忽然看见女仆给自己摆好的那张坐垫上,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旁若无人地端坐着一只猫。毋庸赘述,那只猫不是别人,正是在下。此时,铃木先生的心中刹那间掀起波涛,差一点怒形于色。这个坐垫毫无疑问是给铃木先生准备的。给自己铺的坐垫,自己还没有坐下,竟然有一只莫名其妙的动物坦然盘踞其上,这是破坏铃木内心平静的第一个因素。假如这个坐垫空在那里,一任春风吹拂,那么,铃木先生说不定会有意在主人进来后,再次请他坐坐垫之前,在坚硬的席地上忍耐片刻,以表谦逊之意的。然而,在迟早属于自己的坐垫上,连个招呼都不打,便落座的家伙是谁?如果是人,或许还可以忍让,对于猫岂有忍让之理。由于是一只猫,使铃木先生愈加不快,这是破坏他内心平静的第二个因素。最惹他生气的是那猫的表情。不仅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反而傲慢地坐在无权占据的坐垫上,眨巴着两只毫不可爱的圆眼,盯着铃木先生的脸看,貌似在问:“你是什么人?”这是破坏了他内心平静的第三个因素。
既然有这么多的不满,理应掐住我的脖颈,把我拽下去,但是铃木先生却默默地瞧着我。堂堂人类,岂能被猫吓得不敢出手。要问他为什么不立刻把我揪下去,以泄心中不平呢?依我推测,完全是出于维护作为人的体面的自尊心之故。如果诉诸武力,三尺孩童也能轻松地把我甩来甩去。然而从体面这一角度考虑,铃木藤十郎尽管是金田君的心腹,对于我这个镇守在二尺见方坐垫上的猫大明神,也是奈何不得的。无论在多么背人眼目的地方,倘若和猫儿争夺坐垫,也多少有损于人的尊严。认真地和猫儿争是非曲直,毕竟有失男子汉的风度。太滑稽了!为了避开这不名誉的行为,他只得受点委屈了。可是,正因为不得不受点委屈,他对猫的憎恶也相应地在增加。铃木哭丧着脸不时地瞅我一眼,而我觉得欣赏铃木先生那张气愤的脸着实有趣,我极力克制着滑稽感,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就在我和铃木先生这样表演哑剧的时候,主人整理好衣着从厕所出来,“噢!”了一声便坐下来,但手里那张名片已无影无踪。可见铃木藤十郎的大名已被关进茅坑里,宣判了无期徒刑。这张名片真够倒霉的,我正怜惜呢,“这个畜牲!”主人一把揪住我后脖子的毛,把我扔到檐廊上。
“来,把它铺上吧。你可是稀客呀。什么时候到东京来的?”主人对故交寒暄道。铃木将坐垫翻了个个儿,坐在上面。
“还没有安顿好,所以一直没有告知老兄。老实说,最近我已经调回东京的总公司了……”
“那可太好了。真是好久没见啦。自从你下乡后,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嗯,快十年啦。其实,后来也常常到东京来出差,只是,工作繁忙,所以一直没能来拜访。老兄不要见怪啊。公司的工作和老兄的职业不同,分身无术噢!”
“十年来,老弟变化不小呀!”主人上上下下打量着铃木先生。铃木君留着溜光的分头,穿着英国制的毛料西装,系着漂亮的领带,胸前露出一条光闪闪的金表链。看他这派头,叫人不敢相信他是苦沙弥的旧友。
“就连这个,也是不得不戴上呢!”铃木频频炫耀他的金链。
“这是纯金的吗?”主人问了个唐突的问题。
“是18K金的。”铃木先生笑着回答说,“你看着也老了许多啊!记得老兄有个孩子,是一个吧?”
“不是。”
“两个?”
“不是。”
“还有吗?那么,是三个了?”
“嗯,有三个。不知以后还会有多少呢。”
“老兄还是那么无忧无虑的。最大的几岁了?不小了吧?”
“噢,我也搞不清几岁了,差不多六七岁吧。”
“哈哈哈,当教师真是逍遥自在,羡煞我也。当年我也当教师就好了。”
“你当个试试哦,不出三天就厌烦了。”
“是吗?又高尚,又快活,还清闲,可以做自己喜欢学问,不是挺好吗?虽说做实业家也不坏,但是,如我之辈还是不行。要做实业家,就要做上头的。若是下面的,见人就得阿谀逢迎,或是不得不去应酬,跟人交杯换盏,愚蠢到家了。”
“我从上学的时候就非常讨厌实业家。只要能赚钱,他们什么事都干。用老话说就是市井小人哪。”主人竟当着实业家的面信口开河。
“不至于吧,也不能说所有实业家都是这样。不过的确有点卑贱。总之,如果不下定‘人为财死’的决心,是做不了这一行的。话又说回来,钱这东西,也是相当厉害的——刚才我还在一位实业家那里听说,要想发财,就必须学会‘三无战术’——无德、无情、无廉耻。有意思吧,哈哈……”
“是哪个傻瓜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