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正襟危坐,讲了很多,不似往日惜字如金,寥寥几句点到即止,也不管郑拙听不听得懂,听不听得进去,自管自说将下去。
郑拙恭敬侍立一旁,喏喏受教称是,听夫子要他加入义军,心中郁闷,现下自己说也说不清楚,帮老贼头开城门已被许多人看见,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心里其实多少是有些抵触的。
他从未想过建功立业,也不似尹笃般有直奔巨贾的远大理想,只要可安身立命、性命无忧,他就能一直待下去。似老贼头那样亡命天涯,还是算了。
夫子看他郁结模样,缓缓又说道:“我不是劝你从贼,只是目下情况,容不得犹豫退缩了。人一辈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其实都是顺时应势,勉力而为,怎会有人注定要干什么自以为的大事。”
夫子讲,人力固难以胜大势,所以要保全自身,必顺势而为。
从大势,须谋以人力争其变,变好变坏全在一己之心权衡,权衡之道,最重在善恶之别,万不可眼中只有功利二字。
欲为功利,势必红尘遮眼,鼠目寸光之下伤天害理。
心存善念,欲建功立业于涂炭破败之际,仍需有通天手段,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人类与蝼蚁同生天地之间,究其根本无有分别。
但人类是如此善于总结前车之鉴,因人而异,量力而行,
近山就山,近川就川,每个人活法均各具其色。
短短几十年间,自有身具泼天胆色、胸含文韬武略的,不甘平凡,在人间翻云覆雨搬弄造化,要建设秩序井然的管理体系,将称为受命于天、传承皇祚的大权集于一身,冀图既寿永昌、社稷长存。
有的人活出来酣畅快意、挥洒自如;有的人一生活得跌宕起伏、欲说还休;也有人数十年活得小情小趣、谨守本分;也有人一生过得提心吊胆,到死时发出善言,求得心安;
再有奸猾之辈,最会寻机觅势,抓住机会,那顺民堆里的锦绣富贵,得来全然不在话下。
最可怜却是亿万普通百姓,一生唯唯诺诺,谨守本分,来也不知处,去也不知处,终日里蝇营狗苟,虽自具伏脉千里的机缘,却浑浑噩噩抓不住草蛇灰线般稍纵即逝的灵机。
无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均须经历无数至死方休的甘苦爱恨,最怕终到老来时,始悟一场空,羞言过往故事。
这过往,便是天地间如雪泥鸿爪般不可捉摸的历史。
无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穷富贵贱,人上人下,他们本自就在历史之中,自己经历的种种故事,自然都是历史。
既在历史之中,所言所行,当然可能给历史染上浓墨重笔青史留名,也可能造祸一方,留下难揭去的伤疤遗臭万年。
故平生行事应有分寸,如何把握只在一心,试问我自具良知,当然可放手而为,不惧史书人言,本就无愧于心而已。
从古至今,写满史书的尽是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故事。
何为盗贼,何为正统?那也难说得很。
夫子讲得激动,圆睁双目,须发欲张,悲愤莫名的样子。渐渐沉默下来。
许久之后,转头轻声说道:“郑拙,你在固原怕是待不成了,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你与我相识一场,甚觉投缘,我收你做个关门弟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