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性格,又不是长像。要说长像 ,你肯定没有我奶年轻时漂亮。”
“真的,你奶年轻时是干什么的,比我还漂亮?”
“演员。”
“演员?演什么?”
“演唱的。那时每逢过年,奶奶他们便骑着毛驴,敲着锣进村了。他们每人手里拿着桐 油手板,脖子上挂着锣鼓,拉着胡琴,挨门挨户演唱。我奶奶的嗓子最好,她唱的《王葵宝扇》最受欢迎……”
“鬼演员!那是卖唱的!喂,求你以后说话别老大喘气。上回什么物流,吓了我一跳,还以为遇到大老板,结果就是一个菜贩子,还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小贩子。”
邢勇嘿嘿笑起来:“你也是的,这能怪我吗?你一点都不幽默,说什么都 相信。”
邢勇又将头闷进棉袄里。梅晓丫用脚丫蹬他:“醒醒,别睡,我想跟你说件事。”
“说吧,我在听。”
“我把……我把证据给古所长啦。”
“什么证据?”
“就是、就是朱慧的内裤。”
“什么?”邢勇从棉被里拱出来:“不是不让你给吗?可到底你还是给他了。难怪法医要你不肯,我还以为你挺警觉呢,感情是贡献出去了!你这不是把刀子递给别人,死活由别人做主吗?”
梅晓丫挺委屈,辩解道:“我觉得你不了解古所长,他人可仗义呢,真的!唉,我说了你也不信,我也是今天才了解他 的。他还认我做她的干女儿,说以后无论什么事,他都给我做主。”
邢勇摇着头,喟叹道:“梅晓丫啊梅晓丫,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两句好话就能把你哄上床……别瞪眼,真是这样的。不过——事情已经出了,我也不埋怨你了,埋怨你也没有用。古所长我不了解,但我想就算他跟潘瘸子怎么着,罪孽是抹杀不掉了。你做得也没有什么错的,如果连所长都不相信,那还能相信谁呢?算了,别放心上,堵得慌。潘瘸子这次死定了,就算法律治不了他,我也能治他。”他鼻翼旁的硬皮亮起来。
梅晓丫又一次感动起来:眼睛潮潮的,泪珠儿在眼圈里打秋千,睫毛像浓密的树篱,兜着、堵着,不让它淌出来。如果说被古所长感动还有激发因素起作用的话,邢勇带来的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感激。这种感激像来自腹腔那一小块温暖的地方,不大,也不烫,却一个劲热乎着。
两个人在病房里谈起来,越谈话越多,越谈越没有睡意。梅晓丫用胳膊肘撑着身体,对邢勇说:“你也上来吧,地上太冷了。”
“瞧瞧,还没等我给你几句好话呢,你倒主动让我上床了。”
“瞧瞧,露馅了吧?你这也就是没钱,有钱你比潘瘸子还邪门。”梅晓丫用脚踹邢勇的脑袋,“你到底上不上来,上来也不怕你有啥坏水,潘瘸子的下场你也见了,难道你想让亲哥哥给你戴手铐?”
“那我可就上来了?”
“上来吧。”
“我上来你可不许骂我。”
“你想干什么?”
邢勇嘿嘿笑起来:“上来我俩只能坐一头,我可是有名的大臭脚。在洞口抓狸子,人家都用烟熏,我只要脱鞋,狸子就逃命似地朝外跑。”
“那你还是坐地上吧,我们好不容易从潘瘸子魔爪里逃出来,让你熏死冤枉死了。”
因为担心影响朱慧的休息,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但彼此都很用心:用心去倾诉,用心去聆听。即便是调侃的话,也说得口舌生香,津津有味。窗外的风声渐渐低下来,渐渐有了踏雪的脚步声。邢勇说饿了,他从桌上拿起苹果,用手搓两下就往嘴里放。梅晓丫劝他别吃,太凉,会坏肚子。邢勇说,他吃什么都不坏肚子,他的肠胃像铁一样,除了自己,什么都能消化。梅晓丫拿出一袋薯条让他吃,他没吃,说那是女孩子嚼的东西,不经饿。梅晓丫拗不过他,自己吃起来。薯条原本是给朱慧买的,她爱吃,经常偷杨古丽的薯条吃。她的偷吃很恶心,每根咬一半,剩下的放回去,根数虽然没变,体积却小多了。可怜杨古丽这样精明而小气的人,怎么也没想到吃的全是二手货。
梅晓丫自己吃了起来。这是福建莆田产的薯条,很粗,金灿灿的,甘甜香美,她和朱慧都喜欢吃。吃了几条进去,梅晓丫的目光疑惑起来:这怎么也都是半根啊?她将疑惑的目光从薯条挪到朱慧床上。朱慧的睡姿婴儿般地安祥,没有一点异样。可薯条上牙齿的切口不容置疑地提醒她,弋甲镇的一幕重现了,朱慧的昏迷可能又是装出来的!可她为什么要装呢?即使装,她怎么能瞒着自己呢?朱慧可是什么都不瞒她的,即使瞒她,也一定会找机会暗示她。入院以后,她有太多的机会,却没有一点点表示。吃饭时,她是睁着空洞洞的眼睛,麻木而又呆滞地凝视周围的一切。梅晓丫悲喜交加,她的心仿佛漂在河面上,一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一半却浸入冰冷的水中。
经过一夜的寒流,松软的雪花凝结在一起,冻成了冰疙瘩。脚踩上去,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听上去非常美妙。邢勇老半天才把摩托鼓腾着,带着梅晓丫去南街菜场进菜。梅晓丫没戴手套,她就把手插进邢勇的口袋里,她的身体贴着他的后背,那件浸渍了菜籽的棉袄令她感觉非常温暖。有了一夜的默契,梅晓丫对邢勇充满了信赖。为了不让臭脚熏着自己,他一直坐在地上。
菜市场里一片黢黑。邢勇把车用防盗链锁在树旁,领着梅晓丫站在门口等菜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