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被当作疯子的呓语,他在日记的末尾却发出了清醒的呼吁:“救救孩子。”
但是在此后鲁迅的某些为现代知识分子所绘的肖像中,这样的训诲逐渐让位
于一种更加忧郁的倾向;愤怒的叛逆者被沉思的孤独者、痛苦的伤感主义者
和自杀的厌世者所取代。在三篇典型的带自传性的短篇小说中,鲁迅所描写
的“较为清醒的人”也逐步变得悲观,甚至几乎完全绝望了。
《故乡》里的那位说故事的知识分子,即鲁迅小说中的“我”,遇见了
他童年时代的朋友闰土,他已经从一个农村少年变成了饱经风霜、苦于多子
的中年人了。讲故事的人立即有一种深深的隔膜感,这不单是由于他和闰土
①林毓生在深刻地分析这篇小说的时候指出,辛亥革命不但没有创造出任何正面的成果,反而使中国社会
里受到传统约束的邪恶势力泛滥起来。阿 Q 这个浑浑噩噩的“革命者”的死指出了一条不可避免的教训:
思想革命是中国改革的先决条件;见其《中国的意识危机》中关于鲁迅的一章。
之间社会地位的悬殊,也是由于时间的嘲弄将他以往的欢乐变成了今日的悲
伤。他清醒地看到自己已经不再能进入囚禁闰土的那个世界,也无力将过去
的朋友从中解放出来。因此他的孤寂是认同感被绝望所窒息的结果。仍然是
知识分子的洞察力,使得过去与现在的矛盾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在酒楼上》的那位故事的讲述者,也同样在一家酒楼里和过去的朋友
不期而遇。两位朋友过去都有激进的理想,而现在又同样地意志消沉。因此,
当故事的讲述者听到他的朋友说起此次给他的弟弟迁葬和拜访老邻居的情景
时,他们相互之间的理解几乎完全一致:故事的讲述者和小说的主人公,实
际上可以看作鲁迅本人的两个艺术的再现。通过巧妙地安排两个人物之间的
交谈,鲁迅在小说里巧妙地进行了自己内心的对话。
鲁迅内心的矛盾在这个故事里并没有得到正面的解决。正如帕特里克?哈
南教授所指出的那样,《在酒楼上》和《故乡》的中心思想,都是“不能实
现鲁迅那一代人为之献身的为社会服务的理想和道德的理想”;这牵涉到“个
人的良心甚至罪责的问题”。①《孤独者》是鲁迅小说中最伤感的一篇,其中
罪恶感和幻灭感进一步蜕变成自我厌恶和自我失败主义。小说的主人公魏连
殳经过了一连串的挫折之后,又参加了他祖母的葬礼,失去了生活中最后一
点亲属之情,他面临使一切厌世者苦恼的中心问题:生活中还有什么东西值
得为之活着?魏连殳在他的最后告别信中所作的回答很有启发性:
我失败了。先前,我自以为是失败者,现在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
败者了。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
去;现在,大可以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
……
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
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