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为奥州的事恼火,却只有照利休所言去做,别无他法。派羽柴秀次和德川家康去催伊达政宗进京后,他亲自前往清洲城,在那里斥责政宗,又于二月初三返京。在这期间,秀吉并没有忘掉利休的事,如鲠在喉。这种憎恶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扭曲。
像秀吉这样的人,想到与利休对立,定会忍受不了,一定要用一种不着痕迹的方法,给对方当头棒喝。此时,这“憎恨”潜存于关白内心。
与此同时,利休却更冷静了。他太了解世人的弱点,已看破了秀吉与他的关系。世上并无绝对之事,可是人竟悲哀地去追求。秀吉认为自己绝对幸运,虽然建筑神社佛龛,他却没有信仰;谈笑风生之间征服他人,却绝不施真正的感化。因此,对茶道极为忠诚的利休,和认定自己乃太阳之子的秀吉,早晚会起冲突。而今,冲突终于来了。
由于想法的差异,二人的状态甚为不同。利休像是全副武装,认真应对;而秀吉却像是连衣带也未结好,举起竹刀就冲上了战场。
天正十九年二月十二,秀吉下令没收在奥州事件中犯错的木村吉清父子的封领后,把利休叫到自己的房间,怒道:“你真是无药可救的愚人!”
同在席上的,还有石田治部少辅和前田玄以,二人都是利休的对手。秀吉故意让他们在一旁,以威势压制利休。他当然未动杀心,只是想使逐渐与自己对立的利休惊愕且折服罢了。
“不可救药?大人是指……”利休认真地偏着头,疑惑道,“在下哪里惹大人生气了?”
“休要装糊涂!”秀吉大喝一声,“你对阿吟的事佯作不知,阿吟的答复呢?”
“阿吟?那不是大人说笑吗?”
“你说什么?阿吟若答应了,你就当高高兴兴把她给我才是!”
“大人!如那不是说笑,利休有话要说。”利休正襟危坐道,“今年是信长公十年之忌。”
秀吉霎时呆住了,这话太突然,他一时会不过意来,“什……什么?已故右府和令爱有何干系?不要转移话题!”
“不管多么强势,十年之后必定有两年衰运,这是天地不变之法则。”
“你是什么意思?”秀吉完全猜不出利休想说什么。三成和玄以也面面相觑。
利休是有备而来!秀吉被这些意想不到的话一刺,心中一凛。
利休似乎仔细盘算过了,以平稳的声音继续道:“天地法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如同太阳朝升夕沉,人一生也有昼夜,若因愚昧而无法明了理法,碰到阴晦之时,就会败亡。光秀、胜家的败亡,便是他们的衰运。而那时大人与他们相反,在攻打中国的泥沼中挣扎几年,终于迎来天亮。接下来的十年,神佛一直伴随大人,其间做任何事,都会成功。可大人如今又会慢慢进入黑夜,失去了大纳言秀长公便是明证。在这种年头,如果纵情女色,又会如何?因此大人必须谨慎,为将要来临的白昼作些准备。治部大人、官内法印大人也都怀着此种心情,在大人的身边守护。”
秀吉哑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十九章 利休被逐
丰臣秀吉自未想到利休会有这般准备,这是何等巧妙的反击!连三成、玄以都在侧耳倾听。秀吉发现其人不可轻视,遂道:“利休,你何时放弃了茶道,而成占卜师了?是用秀长之死来嘲笑我的悲哀吗?”
利休立即答道:“大人误会了,正因为别人不知,利休必须对大人说。可大人竟认在下为占卜之流。在下这是根据五行严格推算而出。大人若不信,就大错了。人的生辰八字决定其盛衰,人无论多幸运,十二年间,定有两年不顺。此人生黑夜就叫‘空亡”。此时若轻举妄动,定招致破灭。因此须备加小心。从前太公望就是知道这个道理,才默默垂钓三年,等候即将来临的光明。信长公正好与此相反,于越前的金崎城惨败后,接下来有十年隆运。而当他前往本能寺时,忘了那是空亡之年再临。利休后悔当时为何未请信长公多注意些。因此,这次一定要提醒大人。此后的两年,便是您的空亡之期,请大人千万小心。”
秀吉听了,恨得牙痒痒——对我太阳之子胡言人生之夜将临,这是何等恶毒的胁迫!还举出太公望、信长、胜家的例子,甚至还提到秀长之死……不能再退让了。对方既然气势汹汹,自己也要全力应对,否则颜面何在?
“哈哈,利休,我知。”秀吉假作让步,“你好像以为我不知空亡?我明白,而且非常清楚。即使不知空亡,我也有休养生息的常识,不必特意拿五行来说事。”
“这么说,大人明白了?”
“当然,我就是知道得太清楚了,因此,此后的两年,我想过自在日子,享受风花雪月,多多思量人生真意。利休,我选阿吟为伴如何?阿吟何时来?如今春光正好,我们可在花前月下共享人生乐趣。怎样,利休?”
秀吉重新提到阿吟,微微笑了。他认为如此一来,利休应也会退一步。
可是利休半步也没退,也微微笑了。秀吉的攻击,他早有预料,低叹道:“大人,您又想说阿吟的事?”
“对,我想问令爱的事,才特意叫你来的。”
“我就是不希望大人提此事,才故意说到空亡。阿吟果然如我担心的那样,斥责了我一顿。”
“令爱斥责你?”
“是。她斥责我说,过去蒙大人恩典,才获得天下第一茶道师之名,如今却忘恩负又,胡说八道。”
“哦?”
“的确如此。把小女送到大人身边,会使她误解大人对茶道的诚心是假的,亦会使人误解我图谋出人头地,有损茶道。阿吟乃松永弹正之女,由我抚养长大,却会因此事成为不知感恩图报之人。况且这还有负北政所夫人的恩典,也会扰乱淀夫人和少公子的心。这样进退两难,动辄得咎,实乃大空亡。”
白刃相击,火花散落后,二人换了架势。秀吉眼里灼灼燃烧的火焰突然消失了,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不能轻易要阿吟啊!”
“大人能领会,不胜感激。”
“那么,我必须放弃令爱?”
“希望如此。”
“原来,这件事会玷污茶道。茶道对你我,甚而对天下,都是大事啊!”秀吉压下怒气,突然道,“利休!若你玷污了神圣的茶道,我不会原谅你!”
“是,在下知道彻底领悟此道,便是回报大人厚恩的唯一道路,在下必铭记于心。”
“闭嘴!你可知有人利用长次郎和濑户的茶碗牟取暴利,玷污茶道吗?”
利休微微一笑,这一次他没有掩饰鄙薄之色。他已料到秀吉会这样说,但装作毫不知情:“大人是说有人把长次郎丢弃的茶碗和濑户的废物,高价卖出?这可不行,那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