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异人制止了要去通报的家老,一边打量着尚有朦胧记忆的路径庭院池水林木,一边咀嚼着那些遥远的往事。令他惊讶的是,这座与武安君白起府邸同样厚重古朴而又宏阔简约的府邸,除了砖石屋瓦在岁月风雨中已经变黑,当年与他等高的小胡杨树已经长成了金灿灿的参天巨木,覆盖一片大池的绿蓬蓬荷叶也做了的片片残荷外,几乎没有丝毫变化!过了这片胡杨林,便是当年与蒙武同窗共读的小庭院了。晨功午课暮秦筝,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竟都点点滴滴地刻在了这片庭院,洒在了这片胡杨林,以致三十多年的王子生涯中,只有这寄身篱下的上将军府对他处处透着亲切,透着温暖。不知不觉地,嬴异人痴痴地走进了暮色中金红的胡杨林,耳畔弥漫着叮咚筝声,当年那稚嫩滚烫的歌声竟是那般真切,萧萧雁羽,诉我衷肠,子兮子兮,道阻且长!呵,胡杨林,异人回来也……
“老臣蒙骜,参见君上!”
嬴异人蓦然转身,暮色之中泪眼朦胧,蒙骜一时竟惊讶得无以应对了。
“老将军,异人本该早来也……”
“君上国事繁剧,老臣心下明白。”
“往事如昨也!”嬴异人粗重地叹息一声,“只可惜蒙武没有一起回来。”
“君上感怀旧事,老臣何忍卒睹也!”蒙骜揉了揉已经溢出泪水的老眼,昂昂一拱手道,“君上若因老臣上书而来,敢请书房容臣禀报!若着意怀旧,老臣唤来当年书童领道!”
嬴异人不禁笑道:“着意怀旧,有那工夫么?好!书房说话。”
两人来到书房,蒙骜吩咐已经掌好灯火煮好茶的侍女退了出去,又叮嘱家老守在府门,任何人来访一律谢绝,随即肃然就座,一副即将大论的模样。嬴异人却摇摇手道:“老将军莫急开说,且先看看这件物事。”说罢便将一支铜管递了过来。蒙骜接过打开方看得一眼便双手瑟瑟发抖,及至看完,嚎啕一声“先王也!”便扑倒在了案上!嬴异人不胜唏嘘,拭着泪眼起身肃然一躬道:“目下朝局,尚望老将军鼎力襄助也。”蒙骜止住哭声,霍然站起扶住了嬴异人:“先王有此遗诏,蒙骜死何足惜!君上但说,何事为难?”嬴异人道:“老将军力保吕不韦拜相,然太后却不赞同,此事最难。”
“太后欲以何人为相?”
“刚成君蔡泽。”
“君上之心,属意何人?”
“首选吕不韦。若是无可奈何,也……”
“老臣既蒙君上信託,自当尽忠竭力。君上但回,老臣自有主见!”
“老将军之意……”
“黑脸事体,君上只做不知便了。”
嬴异人又是肃然一躬,道声老将军酌情为之莫得为难,便匆匆去了。
思忖片刻,蒙骜立即启动。先唤来主书司马与军令司马,吩咐主书司马将呈送秦王的上书再誊刻一卷,清晨卯时不管自己是否回来,上书立送太后寝宫;军令司马连夜赶赴蓝田大营,将自己的上书副本交于王龁,请与五大夫爵以上的老将会商呼应。吩咐一罢,蒙骜便登上一辆垂帘缁车辚辚出府去了。
暮黑一掌灯,老驷车庶长嬴贲便生出了倦意。侍女正要扶他就寝,家老却匆匆来报,说上将军蒙骜请见。这老蒙骜也是,不知道老夫规矩么?老嬴贲嘟哝一句,打着哈欠又是揉眼又是挥手,掌高灯煮酽茶,这老东西能折腾人也!两名侍女窃窃笑着连忙收拾,便闻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腾腾腾砸了进来。
“老哥哥也,叨扰叨扰!”
“也就你了,谁个敢坏老夫这见灯睡?”老嬴贲竹杖跺得噔噔响。
“老弟兄一起啃了十三年血锅盔,还怕老哥哥生咥了我!”
“呵呵,你顽头大,我却咥得动么?”老嬴贲竹杖敲打着长案板着脸,“尝尝我这太白秋茶如何?先说好,只许吃不许拿!”
蒙骜哈哈大笑:“拿多拿少说话了,几时有个不许拿!”说着捧起大陶盅吱地长啜一口,不禁便是啧啧赞叹,“给劲给劲!正克得硬面锅盔!家老,备一罐我带了!”廊下家老笑吟吟嗨地一声,便一溜碎步去了。
老嬴贲无可奈何地摇头笑笑:“老兄弟便说,甚事忙活得不教人睡觉了?”
“不是大事能搬你这尊睡神?”蒙骜半是神秘半是正色地压低了声音,凑到了老嬴贲案头,“国丧已罢,新君朝会在即,你这王族掌事倒做了没事人也!”
“王族掌事算个鸟!枯木一株罢了。”
“甚甚甚?整日忙活算个鸟!精铁打在刀口!”
“聒噪聒噪!只说甚事?”
“新君新朝,何者当先?”
“将相当先,自古皆然,用问么?”
“有将无相,车失一轮,立马便要滚沟也!”
“老夫吃你吓么?纲成君为相朝野皆知,孰能说无相!”
“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