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噪聒噪!只说甚事?”
“新君新朝,何者当先?”
“将相当先,自古皆然,用问么?”
“有将无相,车失一轮,立马便要滚沟也!”
“老夫吃你吓么?纲成君为相朝野皆知,孰能说无相!”
“老哥哥仔细思量:自应侯范雎辞秦,昭襄王暮政期的丞相从未开府,相职也总是太子与蔡泽共领,打实处说,从来便没有名正言顺的开府丞相!权宜之计或可将就一时,然秦国要大兴,一直没有开府丞相岂非贻笑天下!然则新朝要定开府丞相,自然便有新旧两选。老哥哥说,这蔡泽行么?”
老嬴贲呵呵一笑:“老兄弟与蔡泽交厚,要老夫举他开府领政?”
“错错错也!你我老军,几曾有过闪烁试探之辞?”
“那便明说,究竟要老夫做甚?”
“吕不韦堪为丞相!”
“你是说,那个保异人逃赵回秦的吕不韦?”
“正是!”
默然片刻,老嬴贲微微点头:“此人也算得商政两通,然蔡泽亦是计然名家,又无大错,较比之下,倒是难分伯仲也。”
“错也错也!”蒙骜连连拍案,“甚个难分伯仲?天壤之别!吕不韦长处有三:其一,博学广才,多有阅历!其二,心志强毅,临难有节,重义贵公,具首相之德行!其三,有气度有心胸,不狗苟蝇营,不斤斤计较,坦荡无私,行事磊落!便说饮酒,举碗便干,赤膊大醉坦荡率真,与我等老军直是异曲同工之妙!此等人物,可遇不可求也!”
“呵呵,说了半晌,原是教人家给喝服了。”
“岂有此理!”蒙骜脸色张红高声大嚷,“你老哥哥尚败我三碗,吕不韦何曾喝过我也!” 转而嘿嘿一笑,“老哥哥别说,我还真服吕不韦饮酒,不是服他酒量,是服那赤膊痛饮,虽大醉而不猥琐下作的本色气度!老哥哥也当知道,当年之商君、张仪、范雎,但凡名相器局者,哪个不是本色雄杰!哪个不是醇醇率真!惟其能酒而本色直道,真英雄也!” “呵呵,虽是歪理,老夫也认了。还有甚事?”
“没了,该说说当年了……哎哎,别忙睡也!”
蒙骜言未落点,老嬴贲白头猛然一点便扯起了悠长的鼾声。蒙骜愣怔站起哭笑不得地一招手,便有两名黝黑肥壮的侍女抬着一张军榻从大屏后出来,将军榻在案前摆好,一名侍女跪身偎住了老庶长,只轻轻一扶,老庶长嬴贲身子一歪便顺势可可地躺在了军榻,粗重的鼾声竟丝毫没有间断!两侍女相互一点头,便轻柔无声地抬走了鼾声大作的军榻。蒙骜在旁直看得噫噫惊叹不绝,及至鼾声远去,竟情不自禁地大笑着吼了一声:“老哥哥!睡便睡,莫忘事也!”
立冬时节,秦国的朝会大典终于要举行了。
谚云:十会九春。说得便是朝会历来都在开春。其时若无大战,郡县主官便要齐聚都城,在国王主持下与朝官一起议决诸般大事,启耕大典、祭祀天地宗庙、拜谒年高退隐功臣等等礼仪盛典也都要借着百官云集接踵举行。士农工商诸般国人庶民,则是一边议论着庙堂风云,一边郊野聚合踏青放歌、祭扫祖先坟茔、疏浚沟洫忙活春耕等等不亦乐乎!朝堂锺鼎声声,原野耕牛点点,窝冬之后的一切都在开春之时苏醒了萌动了。春行朝会,那是天道有常,国人从来以为是题中应有之意。
惟其如此,这立冬朝会便显得极是突兀!仿佛寒天要割麦子,国人硬是懵懂着回不过神来。便是国中官吏,也是窃窃以为不可思议。冬令肃杀,万物闭藏,此时岂能大行彰显新朝的朝会大典?然则无论如何不同寻常,秦国朝野还是默默认同了。毕竟,秦国目下正在连丧两君的非常之期,不借着冬令时光从容琢磨筹划,开春大忙之际岂能容得终日论争?当此之时,通会诏书一下,郡守县令们便匆匆动身了,朝官们也各自忙碌谋划起本署在朝会的待决大事。官道车声辚辚,官署昼夜灯火,市井街谈巷议,宫廷雨雪霏霏,秦国朝野第一次在窝冬之期骚动了!
较劲的关口只在一个,今朝丞相究是何人?
华阳后看到蒙骜上书,原本竭力压抑的一腔愤懑骤然发作,当即秘密召来蔡泽将事说开,要蔡泽明白说话,想做丞相便同心较力,自甘沉沦便等着罢黜治罪!蔡泽原本尚以为蒙骜等一班老将拥戴自己无疑,乍见蒙骜上书便如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愣怔片刻突然怒火中烧!你老蒙骜与我蔡泽素来交好,不赞同老夫也罢,何须如此阿谀鼓噪一个商人吕不韦!若无不可告人之密岂非咄咄怪事?然蔡泽毕竟是蔡泽,虽则气得脸色铁青,却硬是隐忍未发,只对华阳后深深一躬,兹事体大,容老臣告退思虑而后做答。回到府中蔡泽再三权衡,深觉蒙骜此举大非寻常深浅莫测,不能正面计较;蒙骜之忠直秉性有口皆碑,上将军举荐领政大臣也是职责所在,自己若以事中人之身公然回击,一定是引火烧身无疑;事之要害依然是也只能是吕不韦,吕不韦之要害,则是究竟适合不适合做秦国丞相?若吕不韦不堪为相,便是釜底抽薪,谁也无可奈何!然则,要说出一番吕不韦“不堪为相”的凭据却是谈何容易!要将这“不堪”之理再变成公议,更是谈何容易!思谋竟夜,蔡泽心头终于一亮,立即伏案挥笔写了起来。清晨霜雾正浓之时,蔡泽从一条隐蔽小巷秘密进了太后寝宫,与华阳后整整密议了一日,方才趁着暮色出宫。
次日卯时,华阳后风风火火到了王宫书房,将蒙骜上书气冲冲摔在了嬴异人案头,指斥蒙骜举荐失察,竟担保一个心怀叵测不堪为相的商人执掌秦国相印,是可忍孰不可忍!嬴异人大为惊讶,思忖间陪着笑脸道:“母后自是明察知人。然这‘心怀叵测,不堪为相’八字断语若无凭据,你我母子却如何面对朝野公议?”
嬴异人没有料到,华阳后竟一口气款款说出了六条凭据:
其一,吕不韦早年周旋齐燕两军之间,既卖燕军兵器又做齐军后援,左右逢源而暴富,实为见利忘义之奸商!其二,吕不韦野心勃勃,当年在邯郸援助嬴异人,便有“此子奇货可居也!”之语,入秦居心不良!其三,吕不韦多言秦法弊端,赞同墨家义政,若为丞相,必坏秦国百年法度,大行王道儒政!其四,吕不韦曾为文非议商君“趋利无义”,若主秦政,必与商君之法背道而驰,其时秦国必乱!其五,吕不韦曾作“吏本”一文,以官吏为国本,藐视王权庶民,一朝为相,必与民争利,与王室分权,使权臣坐大而行三家分晋之故事!其六,吕不韦有“荡兵”之说,自诩疏通兵道,实则主张“义兵”,指斥秦国出兵山东攻城略地为不义之道,若主国政必与山东六国罢兵息战,使秦国大业毁于一旦!
“敢问母后,如此六则,譬如为文,却是从何说起?”
“晓得侬不信!自己看了!”华阳后一招手,身后侍女便捧来一只红木匣恭敬地搁置王案中间,又熟练地打开了匣盖取出几卷竹简依次摊开。
嬴异人惊讶得眼睛都瞪直了!面前这些竹简纬编精细刻工讲究,正是吕不韦“器不厌精”的往昔做派,竹简上的刻字也分明是吕不韦的手迹么!吕不韦偶尔为文他也知道,当年毛公薛公也说过,可三人谁也没见过吕不韦的文章。嬴异人记得有次酒后请求吕不韦展示大作,吕不韦哈哈大笑连连摇手:“游思断想也!岂登大雅之堂?毛公薛公腹中藏书万卷,尽可教授公子!”今日华阳后竟能有吕不韦如此多的书简,岂非咄咄怪事也!
“子楚,愣怔甚来,看了!”
嬴异人皱着眉头瞄了过去,一卷卷确实扎眼——
安危荣辱之本在于主,主之本在于宗庙,宗庙之本在于民,民之治乱在于有司。三王之佐,其名无不荣者,其实无不安者,功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