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魏歆似有所感,“陛下,微臣窃以为,想要真的了解一个人,必先知道他的爱恨好恶。”
“爱恨么……”沈慕安摇头,无可奈何道,“朕恰恰不知道他的爱恨喜恶。”
他的脑海中闪过苏墨秋往日的模样,这个人会有笑颜,有愁绪,有不平抑或局促不安,但唯独没有表露过任何好恶。仿佛这尘间的一切对于他而言,从未值得留恋过。
他从前以为沈莲舟亦是这样的人,无喜亦无悲,将所有的心绪悉皆藏于巧妙伪装过后的皮肉之下。
可太极殿上对峙的那一瞬,沈莲舟发疯一般冲着他嘶吼,把昔日那张假面撕得粉碎。沈慕安才得以看清他血淋淋的恨意:源生于骨,犹如钢刀,将往日温风度翩翩的皮囊刺得伤痕累累。
……那么苏墨秋呢?他隐匿在外表之下的又究竟是爱是恨?沈慕安不知道答案。
没有爱恨,没有喜恶,沈慕安就永远不可能掌握住这个人,也永远没有可能让他留在身边。
“……陛下,”魏歆谨慎提醒,“微臣以为,为君者若有爱恨喜恶,则难免会有人以此溜须拍马,最终受苦受难的,还是百姓。”
“是……太傅的教导,朕一直铭刻在心,不敢遗忘,”沈慕安道,“上有所好下必甚之。”
对于成大业者,爱恨喜恶乃是奢念。
魏歆望着沈慕安颀长玉立的身影,暗暗叹了几声,他知道年少之人怎可能轻而易举地舍弃心中所好,不过是竭力隐忍不发罢了。
但是年轻终归是好的,因为总还有可能寻到希望。魏歆有时望着年轻的天子,会想到少年时的自己。
只是时过境迁,他和记忆里的人连一丝希望也无。
“陛下,”苏砚在殿外道,“丞相托我回禀陛下,他去了一趟廷尉府大牢,说是要会一会建宁王。”
“他为何要去……”沈慕安愣了愣,“他要去做什么?”
“他……”苏砚抿了抿唇,“他说他要替陛下铲除隐患,也、也替自己,送故人一程……”
“……什么?”沈慕安猛然回神,“带朕过去!”
——————
“我……”苏墨秋微怔,“对我而言,这从来不是什么选择。”
“……也对,”沈莲舟道,“我一个将死之人,纠结你的答案也没必要。”
“其实你还能来看我……我就已经很意外了,”沈莲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透明的液体顺脸颊而下,倒像是泪珠一般,“我原以为,你这次来,是送我上路的。”
苏墨秋本也端起来了酒碗,忽听此语,他手腕一颤,酒液洒了大半。
“我……”苏墨秋当即扔了酒盏,匍匐在地上失声哽咽起来,“瓷碗浸泡过毒药……酒、酒里有毒……”
“我知你犯下大罪,就算陛下肯饶恕,国法在上,也绝无轻饶可能……”苏墨秋颤抖着抓住沈莲舟的衣角,“所以我、我……”
我向陛下请旨,在酒液里放了毒药。
“你……哈哈哈哈哈……”沈莲舟忽地大笑起来,“好、好啊,苏墨秋,你果真……果真是无心无情……”
“你杀我……杀得对,手段也巧,”沈莲舟笑声渐止,下意识地抚着心口,“这样一来,他沈观就不会背负屠戮宗室的骂名,今日杀我的人不是你……是、是大魏天子……”
“成王败寇,不过一死而已,你没什么好愧悔的,更不需要落泪,”沈莲舟苦笑道,“是我自己没想明白,在我兵败的那一刻,我就应该饮鸩自尽,免得陛下动手。你如今来,反倒是帮了我……使我不必受这酷刑之苦了。”
沈莲舟又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转头望着抽噎不止的苏墨秋道:“将死之人,重罪在身,何须哭泣……”
“再说了、再说了……我原本也是想杀了你的,”沈莲舟又道,“哪怕你为了自保,或是为了报复,选择杀我,也、也都是常理之中……”
“即便你不来,我也是要打算自尽的……”沈莲舟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这、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毒药……我举兵造反,料事败之后,沈慕安必不容我,所以……”
所以与其在狱中忍受折辱,与其在刑场上痛苦挣扎,倒不如服毒而死,成全最后的一点体面和尊严。
“……你若恨我,杀我便罢,这只是你我二人的恩怨而已,”苏墨秋一声长叹,慢慢挪到沈莲舟身边,“何必连陛下也不放过呢……”
“众人以为,你和陛下相看两厌,可我却知并非如此,”沈莲舟噗的一声咳出了鲜血,“咳咳咳咳……你和他、本为一体两面,不可分割……你本就是帝王藏在背后的那只、搅弄风云又见不得人的手……”
“你想错了……”苏墨秋想到他原本的结局,不由得感慨万千,“我对他来说,或许也只是一枚棋子罢了……总会有一日,变作弃子的……我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讨得一条生路而已……”
沈莲舟唇齿含血,眉目倏忽变得冷厉起来:“帝王家从一开始就是条不归路。”
“若我养父还在,或许我还能同沈慕安把盏言欢,可是他不在了,他不是病重辞世,他是兵败自尽,”沈莲舟叹了一声,不知是悼念养父安平王,还是悲怜自己,“他就这样带走了我人生里最后的一点可能,从此之后,我除了复仇,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