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剑眉一蹙,薄唇忽然勾出一个笑,说:“半夏,周末正好没事,我和你一起去。”孔半夏明白他的意思,看他神采奕奕,一脸的兴趣,可是她发不出声。她不敢去,她怎么能若无其事地去参加他儿子的满月酒会?那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吗?
谭谏严仿佛看透她的心思,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不舒服在心底涨开来。他唇角扬起,为着这一点点的不舒服,那笑容更加流光溢彩,目光里隐隐透出光泽。这样的表情是魅惑的,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凭着自身的风采。良好的家世夺得女性的青睐。他总有办法逼她答应,他不欣赏做缩头乌龟的人,他喜欢直面问题。
在谭谏严的坚持下,半夏最后还是踏进了酒店。方家果然是大手笔,这样的饭店整个包下来,不过是为了一个黄口小儿的满月酒。外面各色名车齐聚,里面亦衣香槟影,客似云来,欢声笑语不断。就是这样的家世曾经压在她的肩上,险些把她压垮,她仿佛又一次感觉到呼吸一滞,连气流都带着压抑。方懋扬见到他们进来,淡笑着过来招呼,“还以为你不会来。”半夏抬起头来,目光细细巡过他的脸庞,看到了他眼角淡淡的细纹。
他碰触到她的目光,眼角一颤,竟然又一次温习起他们以前的岁月,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那些记忆他是多么滚瓜烂熟,连她的每一个表情。嘴角扬起的每一个弧度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些是刻在他心底的痕迹。他的半夏多么可爱,多么热爱生活,多么羞涩。时间怎么能这么快就过去?他再也没有资格站在她的身边!心脏好像有一点儿不满,他强忍着,轻移开目光。
那个时候他放不下自己的傲气,她也太坚决。他站在她宿舍楼底下乞求她的原谅,最终却没用。他甚至有一点儿恨她,就为了一巴掌,给他判了死刑。她要愿意,就是打回他一百巴掌他也不会蹙一下眉头。可惜他不知道,让她寒心的并不只是一个巴掌,那一巴掌不过是导火线,生活里的点点滴滴才是她绝望的源头。
方懋扬的思绪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却很快就被他压制在角落里。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他们的身边都换了人,而且他已经为人夫为人父。眼角余光看到不远处的妻子朝这边走来,他微微一笑,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停下脚步。他妻子个子不高,只到他的肩膀,这样与他站在一起,仿佛小鸟依人。他有一点儿恍惚,习惯性地对着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妻子的手中抱着他们的儿子,才刚刚满月,那么一点儿,胖乎乎的,鼻子眼睛都挤在一起,也不知道以后像谁。这一妻一子已经是他的责任,他的肩上背负着他们。他目光一黯,眼前黑压压一片,险些晕过去。
他浑身血脉贲张,极力地克制住自己,才能稳稳地站在他们面前。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剩下的只是从前的一种感觉,而他们的那些青春岁月确实已经不在了。
酒席开始,他和妻子一起敬大家酒,人人都笑着朝他表示祝福,他的朋友们有羡慕他的,打趣道:“阿扬,你小子真不厚道,哥们儿我还打光棍呢,你已经娇妻稚子抱满怀了。”他也淡笑着回击。到后来,谭谏严说:“方先生好像脸色不太好。”他一怔。喝了酒,想来大家的脸都是一片红,他这才能痛痛快快地发泄,却不知道谭谏严怎么这样说。
这句话引得他妻子关切地询问:“阿扬,你不舒服吗?”他兄弟里起哄的人非常多,都嚷着要灌他酒。他来者不拒,畅畅快快,轮着桌地喝,直把自己当成酒桶。很快,他的意识就不怎么清醒了,脚步显出一些虚浮。
苏绣月神色安静,只是有意无意地抬起头来看孔半夏一眼。
半夏此时以为方懋扬这么看中这个儿子,才喝得这般痛快,心里已经有说不出的滋味。她终于无心再想那些如丝如网叫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抬起眸子,笑脸盈盈地指着桌上的一盘虾,问:“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怎么都没见你动筷子?”谭谏严打量她的神色,见她确实一心一意朝着自己笑,他眯起眼,勾起唇,凑近她耳边轻轻说:“我等着你给我夹。”他的呼吸温热地喷在她的脸颊上,她面色一红,倒也和喝了酒似的火辣辣的。
这就是生活啊,她总是要向前看才能有勇气走下去。
周末,杜炀。程潜。半夏三个人小聚。在程潜的公寓里,杜炀和半夏见到了久违的曹莞。
曹莞还是非常耀眼,打扮时髦,波浪般的卷发轻巧地垂在颊边,遮住四分之一张脸,妩媚至极。她笑呵呵地看着他们这些老同学,亲切地招呼道:“半夏,杜炀,你们要喝什么?我去给你们拿。”半夏看着程潜一副恋爱中男人的模样,显然沉醉在了眼前这片湖光山色中。
她听到杜炀说:“哎哎,程潜,你终于修成正果了!”曹莞笑呵呵的,笑里有甜蜜。其实她爱程潜吗?不见得。她只是觉得程潜还不错,对她一片痴情。年轻的时候她也追求爱情,可是她爱的人结婚生子成了别人的丈夫,她转回头找一个爱她的男人也不错。她看向孔半夏。听说半夏现在和一个医生谈恋爱后,她心里不是没有讥诮,觉得这一切都是命。
程潜心满意足地搂着曹莞对杜炀道:“我说丫头,我们三个里头就剩下你孤家寡人了,你也好好为你自己打算打算吧。男人三十是一枝花,这女人,一过了二十五,可就是江河日下啊!”杜炀难得地没有对程潜反唇相讥,她有一点儿怔怔地出神,可能是心里很不舒服。程潜终于如愿了,可是她的夙愿呢?她觉得自己这些年小心翼翼隐藏的心事像一张网,被风一捅而破。她眨了眨眼,觉得眼皮一直痒,很涩,很想用手去挠它们。
她给大家讲了几个笑话。因为处在这样愉快的氛围中,她不知道除了说笑话,还能做什么才可以让自己笑起来。她很努力地自娱自乐着,眼波熠熠流动,眉目鲜活婉转。
她想起有一次她在场的时候,有人起哄问程潜:“杜炀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当时程潜一怔。她也一怔,心却怦怦地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他的表情。他却神情怪异了一会儿,随即咧起嘴角,露出很明朗的笑容,说:“这丫头就像是我的兄弟。与像兄弟一样的人谈恋爱,怎么谈得起来呢?”当时她只是有一点儿失落,一点儿而已。她默默地喜欢他,这感情不深,却不知为什么四季都交替了无数次了,这一点儿不深的感情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她喜欢程潜,却不会告诉他。
谭谏严和程潜在一个小区。聚会散了,半夏从楼道里走出来,谭谏严已经等在门外。半夏看着杜炀,说:“我们顺便送你吧。”杜炀急忙说:“那怎么好意思!”这个时候程潜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开口:“半夏,哪用你操这份心?这不是还有我吗?别以为我有了女朋友就会把你们摆在第二位啊,我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吗?”半夏默然,她一直觉得重色轻友是人的天性,连她自己,也曾经为了方懋扬而忽略杜炀。但今天,她突然觉得让程潜送杜炀回去有点儿不妥。杜炀对程潜是有感情的吧,所以才会这么多年没有男朋友。她倏然一惊,开始想象杜炀和程潜在一起的可能性。她看看与曹莞站在一起的程潜的表情,总觉得这是一盘死棋,杜炀没有活路。
杜炀拒绝由半夏送她回去,“我这么大的人了,自己走能有什么问题?”她走了,走的姿势很潇洒。这世界有那么多的人,她却偏偏喜欢上了程潜。
半夏和谭谏严并肩走在小区的石子道上。“在想什么?”谭谏严对她的分心有些不满,霸道地停下来搂住她的肩膀,嬉皮笑脸地逼近她。
那么一张英俊的脸压下来,慢慢靠近,半夏的眼里只剩下他。
“在想人为什么都那么执著。”“执著什么?”他靠着她“呃”了一声。因为靠得太近,他的鼻息都喷在她的脸上,痒痒的。
她逼不得已地说:“暗恋。”他“啊”了一声,已经明白她在为谁感慨。“暗恋?你还用暗恋谁?有我这么优秀的男朋友,还有什么更优秀的人值得你去暗恋吗?”他逗她,挠她痒,不允许她还有时间为别的事情感慨。
半夏东躲西藏,直解释:“不是我暗恋……”可解释似乎无效,谭谏严打定了主意要在她身上制造甜蜜的报复。谁喜欢了谁,谁在暗恋谁,和他有什么相干!
他只在意眼前人,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管别人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