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刘陵,已于昨夜潜入货栈偏院;据说,他那儿有件来自太原市府的“烫手东西”,本来应是由印西桥交给陆申转呈的。如今这东西落到他手里,纯属意外。如何处置,眼下他有点儿举棋不定。因而指名要李白明日午间务必与他在长乐坡“安乐居”酒楼一会。陈子亚要李白从速拿出个妥善的办法来,如准备刘陵会面,应于明日午前让来人转告他,便于他做好“安乐居”酒楼前后的防卫。
打发了那伙计,李白心烦意乱。
43.女尼
不一会儿,又是长安城里家家重燃炊烟、户户忙着掌灯的时分。时间过得飞快。可对李白来说,又慢得要死。
正在陆府主持晚间的家务事的李白,趁了吊客渐少、今儿府里事务也料理得差不多的空隙,回到后院一个陆申往日读书静坐养气的小屋,趺坐小憩。他自忖,这最后一个消息,最好在陆申醒来后禀报于他,由他做出决定。而麻烦的是,那陆申到现在还没醒。即便醒来了,能不能把这消息告诉伤病危重的老人,也还是个问题。正当他收拢神思、把一口真气降入丹田,一心入定之时,猛听得远远地有“吱吱吱”踏雪而来的声响,而且是不止一人匆匆朝他这边而来。此时,整个小院再没另外一人。李白叹了口气;,忙把注意力集中到院子外,细心聍听了一会儿,判断那是老管家董述和俩青年女子。
果然不出所料,等他扶膝起身放眼瞧去,就见老董述和身着青色衣裙的厨房使女二妞,陪了一个瘦身量、素色衣袂缓缓飘动的女子,一前一后跨入小院,在小院前的老槐树下停住脚步。老董述对二妞低声嘱咐了几句,让她一个人陪那女子进了厨房,自个儿撩开大步,朝李白走来。
李白见状,翻身下炕、迎到门前。那女子转身瞧见李白,赶紧敛衽一拜,随后又双手合十,行了个佛门的见面礼。李白不禁为之一愣。身旁的老董述微微一笑,给她解释道,此女子以前是京城有名的尼姑庵、位于城西南归义坊的“妙静庵”的知客,法号一凡。如今还了俗,俗名刘一环。李白垂下脑袋,双手合十还了个礼。他不经意间偷眼瞧她一过,心里不由得一惊。
这女子瞧去三十未到,素净淡泊如一湾清水的异常的脸上,虽然满是戚愁神色,却难掩那过人的灵秀之气;而李白又分明从她那一袭洗得已泛白的淡灰色旧僧衣后面,瞧出与之相反的极深的城府。这般情形,出现在这么一个小女子身上,确实难以想象。
那女子笑了一笑,翻身自去。
李白愣住了。老董述瞧出来,李白似乎对他把陌生人带入后院的举动很不以为然。他苦起脸笑了一笑,扭头朝屋外瞧了一眼,见再没旁人,便把身子一斜,坐在炕沿上,低声将刘一环的身世来历以及与陆申的关系,一股脑儿全对他说了。——
这俗名刘一环的女子,却是大有来历。
此人虽才二十七、八年纪,身世份外堪坷。还在襁褓时,她便已失去恃沽。靠了守寡多年、为人帮佣度日的奶奶,才把她养到七岁左右。眼看苦日子快熬出头了,却不料一场瘟疫夺去了老人的性命。眼见她不久便将流落。此时,有个与她家为邻的西域萨满教的女巫,见她身怀异秉、灵秀乖巧,便收养她。有一年,陆申的老妻重病,遍请名医调治无果,眼看就只有十天半月可活。无奈间,听人说起那女巫颇有法力。陆申便把她娘儿俩请来家中做了一场法事。那女巫说她已请得神的意旨,眼下可消得此灾。如七天后病人移入另择的一乡间僻静之地的小庙调养三、五个月,才可再活三、五年。此举果然有奇效,不出三天,老太太的病势就有了转机。陆申遵嘱把病人移入女巫家附近一所庵堂,早晚由她娘儿俩照应。感激之余,陆申认小女娃做了义女。
陆申老妻后来果然又活了近五年。
那女巫从此一举成名,大受京城权贵豪族追捧。唐先天二年初,当时权势熏天的太平公主,为与贵为大唐天子的李隆基争夺天下,也不惜降尊把她请到宫里助威。不过这回神没站在太平公主这边。这年七月三日,李隆基先发致人,一举赢得武德殿政变。事变后,太平公主以谋逆罪被赐死,女巫伏诛,小女娃也没逃过惩罚,被没入教坊。后来又因故得罪了教坊管事,于十三岁上被卖入妓院。此次倒是因祸得福。不久,陆申得知她被卖入娼门的消息,出重金将她赎出。经此人生巨变,小女娃看破红尘,执意削发为尼。于是,陆申把她托给了京城有名的尼姑庵院“妙静尼寺”的住持、老尼绝尘师太,取了个一凡的法号。而一凡也没忘了陆申,每每过一段日子,便会不横穿大半个京城来瞧老人家,嘘寒叨暖。
前几年,也不知什么原因,这女尼又还了俗、嫁了个姓曹的庄稼人,又与夫婿回到城外老家靠经营一家杂货铺维持生计。间或也给人作法,却不再收受任何好处。今日,得知了陆申的噩耗,刘一环便一早从城外的家中赶了半天路,来到陆府凭吊。她一声未哭,短短小半个时辰却晕倒了两回。她说,她想留在陆府念三天“金刚经”为陆申超度亡灵。
噢,原来如此。
44.玄机
听老董述说罢,李白想也没想,便点头表示同意。
老董述大喜,赶紧着人把她送到西面一处僻静小院,由与她相善的厨房使女二妞安排沐具沐浴及随后三天的食宿起居的一应用具。此事安排妥,他又补充道,如今虽说这女子成了乡村少妇曹刘氏,却也时常出入高门大户、达官贵人之家,给人作法,俨然一个极高明的女巫。——说到这儿,他自觉失言,赶紧打住。随后瞧着李白似乎并没听懂自个儿在说啥,这才松了口气。盘垣片刻,他正要扭头离去。没想李白却是对这女子大感兴趣,一把将老董述把拽住,耳语几句,然后“嘿嘿”一笑,拥了老人跨出屋门、一块儿来到厨房。
那女子正与使女二妞坐在灶前的柴堆上,一面闲聊,一面喝着二妞给她弄来的一碗热汤。见老董述与李白跑到厨房来看她,不由得肃然起敬,慌忙起身给他俩又行了个佛门大礼。李白从没跟女尼打过交道,心里不免发慌。他只道了句“请姑子堂屋宽坐”便退出了厨房。而曹刘氏瞧了李白惶惶然的傻模样,不禁莞而一笑,低头道了个“谢”字。她请李白先行,随后才轻曼地撩起淡青色的薄棉袍,袅袅婷婷地朝李白刚才待的屋子而来。
进得屋没走两步,这曹刘氏却站住了。待使女二妞端来食盘,在堂屋客席的食床上摆好三套精致的青瓷茶具后,这女子竟然反客为主,又是敛衽一拜,坚请李白和老董述东面入席。瞧见这俩人坐定后,才肃手按了按薄棉袍,斜坐在老董述一旁。
大伙儿一时无话。李白心里直为这苦命的女子惋惜,嘴里却不说。而老董述也对先前李白的反应迟钝有一股子怨气。于是跟那女子寒喧了两句后,就借对二妞如何安排女子晚间做法事的一应用具不怎么放心为由,起身离去。他是有意让李白难堪,来杀杀他的傲气。李白见状大窘,当然不甘示弱。于是扶膝起身,才要来给一凡斟茶,慌乱间差一点儿把她面前的茶盏碰翻。倒是这曹刘氏淡然一笑道:
“青莲居士,不必如此客气。”
李白一愣。他这青莲居士的别号,还是多年前蜀中老友仲濬和尚给起的,之后并没怎么用过。便是此次来到京都,也只是与陆申初见面时,随便聊过一回,随后再没跟人说起过。于是不禁抬起头来,重新打量起对面这似乎并不起眼、却又不同寻常的前年青释家女子、如今的村姑和大巫。就在这一瞬间,他瞧见这女子的眼里,掠过一丝诡异的神色。这么一来,他大起警惕之心,把丹田里的一股真气往上一提,情绪反倒镇定下来。没等他想好如何对付眼前这个不寻常的女人,那曹刘氏已把脑袋一底,幽幽地道:
“阿弥陀佛!——居士误会了小女子的意思。小女子此次重回陆府,只是割不去与陆老先生的一段俗缘,来为老人家超度亡灵、再修来世。居士若是大起警惕排抑之心,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会很不安宁的呀!”
李白心里又是一凛,道:
“是么?”
“恕小女子妄言……”
此话一出,李白便知这女子确有过人之处。不禁把眉一动,才要听她说下去。却不料她猛地打住了。李白一愣,抬头朝外瞧去。就听前院的法场钟磐之声大起,青烟袅袅而上,一时到处浮动着祥和仁慈之气。再瞧曹刘氏,正却是一脸平静地趺坐在原来的席位上,微闭细眼、手捻佛珠,默默诵读着一段经文。李白微微一笑,胸中顿然有了做个小顽童、闹个恶作剧的念头。学着她的样儿扶膝起身、盘腿趺坐,把真气一提,默念起早年因为好玩念过的一段《婆罗密经》。念罢;“嘿嘿”一笑道:
“大千世界,只是男人的游乐场。一个小女子纵然学得无边佛法,又能咋地?”